还记得初见徐述白那日。
是平泉城一年一度的游园灯会。家家燃烛,户户点灯,长街灯火通明,火红连接成片,倒映水中,极致璀璨。
夜色绚如白昼。
苏诺本不愿来的,奈何夏寒软磨硬泡。
她挽着苏诺的胳膊,笑嘻嘻的摇啊摇:“阿诺师妹,游园灯会可最是热闹,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最重要的是….有那天灯祈福!一大片天灯漂亮极了,求姻缘最是灵验。”
没想到,姻缘这东西,夏寒没求来自己的,反而带来她的。
那天,长街挤满了游人。
逛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逛到朱雀大街,突然冲出来一群提着灯笼的孩子,挤散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寻到师姐,苏诺发现被偷了荷包。
银钱是小,但荷包可不能丢。
那是娘亲秀给她的,废了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亲好些功夫,手指都扎破了好几回。
那小子拔腿就跑,她追着那孩子跑了三条街,没想到追上了却被倒打一耙。
五岁的男孩拉着她的衣衫一个劲儿的哭,说苏诺欺负他,嫌他脏,驱赶他,还打他。
那孩子嘴里和含着弹药似的,说个不停,苏诺一句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围着的人群鄙弃的看着她,指责这衣着体面的姑娘怎的欺负小孩子。
这太不像话了!
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苏诺有苦难言,快要被人群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时候,徐述白出现了。
她记得很清,那日他一身白色的衣衫,衣袂上是精致金丝刺绣,绸缎的面料在灯火下,金红交辉,如闪着萤光。
矜贵公子,气宇轩昂。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风度翩翩,走进人群那刹那,仿佛一缕春风吹拂大地,万物生长,那躁动瞬间静了几分。
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那耍泼的孩子白了脸。
徐述白在眼前空地捻了个阵,笑眼对着那孩童:“仙门人士的贴身物品上皆有灵气,此阵可验灵,若你踏入阵中,荷包未显,那便是姑娘误会了你。若冤枉,定百倍补偿,若栽赃,也亦要加倍讨还。”
孩子爱讹人,但也知道欺软怕硬,他一句话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这姑娘是仙门人士,不好惹,二是他定要撑腰做主,不能惹。眼前这公子衣着富贵,气质出尘,一看就是有背景的主,孩子当即见好就收,拿出荷包,哭哭啼啼的求原谅。
苏诺并没有言语。
她八岁便阅得百阵术法,天下阵法,就算她不会使得,也定然识得。她知道,什么验灵阵,都是胡诌,阵可验灵,也就唬唬老百姓了。
但他,一眼便识出了自己仙门身份,还眨眼便解决了她的难题。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仿佛心有灵犀。
徐述白回眸一笑,如微风吹拂山岗,那般温柔:“在下天一宗徐述白,敢问姑娘何名?”
然后,那日的游园灯会也变成了他们的初会。
夏寒师姐居然认识他,看到两人同行之后鬼笑个不停,还对她悄悄耳语,让苏诺定然要把握好机会,天一宗二公子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
这千金难买的缘分定要好好把握住。
她转身朝着徐述白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我们小师妹就交给你,她可是第一次来,你定要带她好好玩。”
苏诺懵懵懂懂的,只记得那天徐述白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了食肆酒家,尝果子品佳酿,听小曲听歌谣,还去了水榭船头,小船游于平泉河,欣赏两岸灯火万家。
原来,这万千世界如此绚烂繁华。
“恭喜恭喜呀!”
不远处的道贺声,把苏诺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苏诺看到了爹爹和母亲。
苏岑远一袭锦衣,抚着长须,对着宾朋满座,喜笑开颜:“哪里哪里,欧阳宗主能来,这是犬女之福啊。”
谢曼菱头戴金钗玉石,锦衣玉带,雍容华贵,面色亦是无比温柔和色,接过客人们的礼物连连道谢。
苏诺一袭灰色衣裳隐匿人群之中,无人注意,她眸光闪烁,隔着嘈杂人海看着他们——她的父母。
她多想冲过去喊他们——爹爹….娘亲…..
但她不能。
那人能在宗门安然生活半年之久,她盗取了她的身份,不仅没被发现,反而更受信任。她定然是调查过她,了解很多,敌在暗她在明,苏诺此刻不能冲动暴露。
奏曲声起,宾客们慢慢坐定,宴会开始。
一曲霓裳舞毕之后,苏诺终于见到了她。
她见到了自己。
少女从池中亭走来,粉色纱裙款款飘动,好似水面盛放的菡萏。浅白的纱袍染上粉色,渐变晕染,清丽脱俗又明媚无双。
她肌肤白皙,黑眸明亮,朱唇皓齿,斜插珍珠玉步摇,明珠流苏随步伐身姿微微摇晃,一颦一笑皆是绝色。
这是苏诺第一次看到自己。
没有透过铜镜的阻隔,扑面而来的明艳,美得那样夺目。
之前只认为那些人是阿谀奉承,说她宛如天人。原来,是真的。
那苏诺展颜一笑,立于人群站定,拍了拍手:“轻欢宗坐拥万顷花谷,四季芳菲似春,今日小女生辰,特设百花宴,答谢各位。”
不一会儿,几个侍女捧着一大束各色各异的鲜花走了上来。
她从中挑出一朵粉白色的鲜花,上前两步,朝着苏岑远和曼菱夫人弯腰行礼,娇俏一笑。
“爹爹,娘亲,你们知道这花是什么吗?”
苏岑远摸着长须笑道:“这可难不倒爹爹,呵呵呵….这是香石竹。”
“爹爹再猜。”
苏岑远挠头想了想,坚持道:“这就是香石竹,白色香石竹,谷中花我怎会不认识?”
菱夫人鄙弃的看了一眼苏岑远,然后抬头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少女,恍然大悟,和颜悦色道:“阿诺,这花儿是你今日的裙子。”
那少女眉眼一弯,一手举着鲜花,一手拎起裙摆旋转一圈,粉白的裙摆千层重叠,层层铺展,宛如花瓣,迎风而舞。发髻步摇上的珠玉吊坠,腰间翡翠玉带上的流苏银饰,随着少女身姿叮呤作响,妙不可言。
“娘亲猜对了!”
那少女跳完,小跑上前去把花儿递到谢曼菱手里,然后使劲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惹得曼菱夫人既害羞又心花路放:“诺儿,好了好了。”
“爹爹是猜对了一半,娘亲才是真厉害!这花就是我!香石竹啊…”少女放慢语调,卖起了关子,转身朝着谢曼菱和苏岑远娇俏一笑:“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神之花,代表这世间最伟大也最重要的人。对阿诺来说,就是娘亲和爹爹!”
谢曼菱被她一席话,哄的合不拢嘴。
苏诺隐匿在侍从后站着,静静的立在人群最后。此刻,她骤然明白了,为什么短短半年之间,爹爹和母亲会如此信任和喜爱她。
她拥有自己最缺的——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上次母亲受伤重病,她踏遍千山寻找灵药,吃过千难万苦击毙妖兽,最后在雪山寻得,却怕母亲担心一字未提。她只说:“这药草是镇上寻的,运气很好,最后一枚被我讨来。”
母亲却责备:“这么珍贵人家会给你?你莫是和人起冲突了?仙门岂可欺压百姓?”
苏诺无言。
那少女对苏岑远和谢曼菱送完花。
走向席间,开始挨个的送花,她记住了每个宗门世家权贵的名字,亲切的称呼问好,互相交谈,欢笑连连。
“阿诺可真是个可人儿。”
“我的丫头要是有阿诺一半懂事就好了。”
“人漂亮,天资强,真后生可畏呀!哈哈。”
席间一言一语,一晃眼的功夫,那少女走到了宴台尽头,她捏着一支红色的鲜花对席中那妇人娇俏一笑。
“言姑姑,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人名唤言颜,是蝉月宗宗主夫人,言颜此人虽外表和善美丽,但实质欺善怕恶,欺压宗门弱小旁支,苏诺最是不喜她如此行径。
她为了制作胭脂,想要那一抹红色鹿角,残杀灵兽赤鹿,积尸成山。这让苏诺极为唾弃,就算她主动示好,也从不与其交流攀谈。
见“苏诺”不仅没忽视她,反而亲呢的唤她姑姑,言颜非常喜悦,接过花问:“海棠花?”
“对了姑姑!是海棠花!”那少女点头接着道:“花瓣如玉,棠字同堂,海棠花玉堂富贵,正如姑姑您一般富贵明丽!”
言颜喜笑开颜,还没接过花儿,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灰衣少女从人群中缓缓行出。
“姑娘怕是不知道海棠又唤断肠草。”
人群霎时间静了。
几十双眼睛看着少女,不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有些人认识祝小桃,蹙着眉鄙夷的看着,更多人对这个不速之客是感到陌生的,他们并非轻欢宗人士,只是前来赴宴,不熟悉轻欢宗这个毫无姓名的小小弟子。
灰色衣少女缓缓行出,平和的声音中却带着几分铿锵。
假阿诺抬眼看她,心中闪过几分疑色。她自然是认识祝小桃的,那个疯疯癫癫总说她是假小姐的祝小桃,她不想注意到都难。
祝小桃虽执着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但性子怯弱,嘴也笨,和眼前少女的气质判若两人。
言颜夫人脸色不满,她并不认识祝小桃,不知其身份不好妄然开口,只黑着脸砰的一声放下海棠花。
少女抬眉放大声量:“小桃!不在后院呆着,你这是干嘛?!”
少女特意强调了下她的身份,更是提醒大家此人只是后院一不起眼的小丫头,甚至连弟子都算不上。四周的几人骤然清醒过来,三两人上前两步就要把苏诺拉走。
苏诺一个侧身避开:“听闻阿诺小姐半年之前于钩吾山遇凶兽袭击,醒来后性情大变。遇袭境遇可否告知一二?我也实在好奇,什么样的境遇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莫非是……夺舍吧?”
夺舍这个词,苏诺说得很重。
宾客门心中一惊,左右询问,上下打量,面色狐疑,细碎的议论声熙熙攘攘。
“之前阿诺小姐从不设宴的…”
“是呀,一提细想变化还真蛮大…”
“难道真是…”
“嘘…这可不敢瞎说…”
不知从哪儿传来些声音传入耳朵,谢曼菱把捧着的花儿嘭的放在桌上,脸色变得阴沉。
这祝小桃也太胆大妄为,之前在宗门闹事没人理她,现在倒好,乘着阿诺生辰,把脸都丢到宗门外了。
她冷声道:“谁把这人放进来的?!阿诺的生辰宴什么人都能进来?!”
娘亲虽然总唠叨她,但苏诺明白她是嘴硬心软,就算批评责骂,眸色里也带着软意。从未见过如此冷冰冰的母亲。好似寒江流过心底,拂过冷石,让人生搐的寒。
话落,那两弟子心虚,连忙上前,想拉开她。
“娘…菱夫人..”她把娘字生生咽了回去,没有灵力金丹的身体虚弱,被拉扯得连连后退,她挣扎着抬声:“还请让我说最后一句,那日我也在场,能将情形详尽告知!”
今日在场的不只是轻欢宗的人,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那些大族不认识祝小桃,对祝小桃并没有成见。只要自己证据确凿,就能被相信。
要揭穿她,要当众,就必须把握今天的机会。
曼菱夫人并不应她。
虽然心酸,却也是苏诺的预料之中。
母亲行事冲动,脾气咋咋呼呼,喜怒在脸,也没有多少心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活泼些,如今的变化,她只会认为自己的苦心教导有了作用。
她不会想到自己真正的女儿正被自己怒目以待。
苏诺朝着苏岑远扯着嗓子喊道:“苏宗主!狍鹄兽如此凶残,报复心极强。您就不担心苏诺和苏佑日后再有危险?!”
几番挣扎,在苏诺被拉下去之前,苏岑远终于抬了抬手。
“慢着…”
谢曼菱瞪了苏岑远一眼:她就是个疯子,你都信,简直耽误功夫。
大多数情况下,苏岑远都顺着曼菱夫人的意思,毕竟他总说,家和才万事兴。
但眼前灰衣少女提到了狍鹄兽,苏诺是被这凶兽袭击,在宗门并未多少人知道。而且,狍鹄兽习性睚眦必报,一旦受伤流血,十多年都会记得仇人,苏诺总说不记得那日情况,为了子女安危,他需要了解清楚。
苏岑远咳咳两声,装作全然未见曼菱夫人的白眼,他看着苏诺:“你也在场?你没有金丹,没有修为,如何在场?”
气氛变得安静,无数眼睛看着苏诺,等着灰衣少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