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
苏诺睁开眼睛,便是霍决那半弯的眼。
虽然他性格诡谲多变,但不得不承认,他笑颜很好看,让人不由自主的降低戒备心,多出一些信任。
苏诺嗯了声,坐了起来,洞窟外面天空已经全亮了。
站在洞口,低头是崖渊,被山间薄雾掩盖,窥侧不了深度,几只秃鹫长鸣几声,朝着天空盘旋飞去。
“那笙你认识?”
霍决忽然问,他依旧记得少女看到玉笙时候眼里止不住的泪。
并没有指望她会解释,霍决也知道她从未信任自己,没想到她回答了。
苏诺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是我的玉笙,是…我求着哥哥送我的玉笙。”
我哥,苏戎。
一个,被很多人遗忘了的人。
“你哥?”
苏诺知道,霍决并不知道苏戎的存在,甚至近十年内入宗门的人大多都不知晓,因为这是宗门讳莫如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会戳开很多人带血的伤疤。
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苏戎的存在,苏诺才那么大胆的和他说。
更或许是因为,苏诺想说了…
哥,我好想你啊...
“他不在了…”苏诺眼眶湿润,声音也渐渐哽咽:“因为我一意孤行,不听娘亲爹爹的提醒,非要学什么驭兽,被我连累…而死的哥哥…”
驭兽术是上古秘术,早已失传多年。
苏诺从小便有和各类妖兽灵兽相通的功夫,甚至还能读懂某些兽类的语言,于是,她便天真的觉得,自己能重新捡起那失传千年的上古秘术。
从三岁御剑开始,她便成天跑到后山,甚至跑到更远的妖兽森林里。
曼菱夫人一直反对苏诺学习驭兽,她并不指望她把宗门发扬光大,只希望能安稳度日。
而妖兽是多么危险的事物啊…食人饮血,一不留神便是尸骨无存…
可苏诺个性跳脱,活泼明媚,被曼菱夫人抓到了也就嬉皮笑脸,最后被说得烦了,便高举着小手保证不再练习。
具体来说,是那时候的苏诺活泼明媚。
连苏诺都忘记了曾经的自己。
可能…和现在假冒自己的程安安有几分相似?….也难怪母亲认不出来…苏诺唇角自嘲地挑了挑。
苏诺坐到洞口,屈膝抱着双腿,望着远方的天空:“我娘亲爹爹一直反对我驭兽,只有哥哥他支持我,他告诉我,自己喜欢的路,便坚持走下去。”
最初的确,我瞒着父母,偷偷练习,哥哥也偷偷帮我,一边保护我,一边替我圆场。我想要一件曲乐灵器,哥哥便寻来这玉笙,瞒着爹爹娘亲送给我。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在哥哥的帮助下....一直偷偷学习驭兽。
玉笙很厉害,我提高得很快,我真的以为我能驾驭天下所有的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这简直太可笑了…
苏诺肩膀止不住的颤抖,低声笑着,笑出泪来:“后来,哥哥被我害死了。“
“苏诺!你为什么要去风城?!不然你哥也不会死!”
霁云大殿里,曼菱夫人浑身颤抖,看着她,双眼通红,几乎站不稳身子。旁边的苏岑远埋着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长老们抚须叹气,连连摇头。
曼菱夫人握着尺素长鞭的指节咯咯作响,久久的无声,她终究还是扔掉尺素,夺过身边长老手里的竹戒尺。
啪~!啪~!啪~!
她一声不吭,仿佛被打的不是自己…三下之后,曼菱夫人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再也下不去手,一屁股坐了下去,抱头痛哭起来。
日落月升,很久很久后,所有人都离开了…
不到十岁的女孩依旧跪在大殿中央,神识恍惚。旁边的餐盒里鸡丝汤粥丝毫未动,还残有余温。
“阿诺,别跪了….你还小…师娘…没想真责罚你…”
夏寒在窗外喊她,她充耳不闻,依旧跪着,双膝积水肿胀,身体麻木,记忆也飘得很远,飘到了那满是风沙的城里…
飓风的最初可能只是海中的一缕微微徐风,那这缕徐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苏诺想着。
最初,是一只鹏鸟妖兽为报复叼走了她的笙。
苏诺御剑一路向西追到风城,那遥远的西方,是一个黄沙漫天的地方。
她刚刚追到那只鹏鸟妖兽,正开心呢,没想到遇到了沙暴,而更糟糕的是,沙暴之中出现了无数蜴妖。
后来她才知道,风城蜴妖,就会随沙暴而出,撕咬旅人,获取食物…
那日,少女被群蜴妖兽攻击,风沙四起,玉笙怎么吹,声音都那么小…夹在风沙里,微弱不堪…耳畔除了风的呼啸,就是兽的嘶吼…
那乐曲声怎么那么小呀…
那玉笙怎么那么没用啊…
那兽怎么无论如何都驾驭不了啊…
苏戎救了苏诺,赔了自己的命。
害死哥哥的是自己。
苏诺终于泣不成声:“哥哥是被兽群活活咬死的…呜呜...”
曼菱夫人知道苏戎为救苏诺而死。
但她不知道其中具体的缘故,她不知道玉笙的存在,不知道苏诺偷偷练习了那么久驭兽,甚至为了学驭兽连钩吾山都去了好几回。
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哥哥的离去被埋葬起来。
好似从未出现。
她在平泉河的尽头埋葬了那柄带血的玉笙,连同着自己的灵魂一起被埋葬起来。
从那日以后,曾经那个活泼明媚的苏诺彻底死去了….只剩下一个一谭死水般的少女。
她说得很粗糙,霍决也没有问很细,只是听着。
难怪她初入森林从不显露驭兽本领,只在后来被逼无奈才露出端倪。
紧接着,一丝困惑又飘上少年心头,他问:“你没有金丹…如何驾驭玉笙?”
所有的灵器法宝都需金丹调转灵力去驾驭的啊。
苏诺一怔,刚才心中酸涩,一时间大意了,忘了这致命的漏洞。
眼前的少年,多思多虑…面对他,怎能掉以轻心…怎能大意…
她慢慢止住抽泣:“驾驭妖兽的关键在于乐曲,就连叶子也可以,只不过法器能提高乐曲穿透力,才能驾驭更高品级妖兽。”她双眸又漾起晶莹:“可能正因为没有金丹还妄想…哥哥才会死…”
山崖间云雾缭绕,薄雾被阳光穿透,渐渐透明。他靠近她,坐在她身边,两人安静的坐在洞口,双足悬空,踩着底下万丈深渊。
可能是终日刀口舔血的缘故,如此危险的地方,他们安然坐着,双眸看向云雾放空。
静默了许久,直到天际云层换了一副模样,他道:“小桃,我会助你得到金丹。”
得到了金丹,你便能肆意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也….不必....如我一般…
霍决此刻觉得自己好似骤然明白小桃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丹了,他希望能宽慰她一些,缓缓叹出一口气道:“若你哥哥还活着,定然不希望你这样自责一辈子,懊悔一辈子。”
他看着对面山崖的一株孤树,双目失焦,仔细看去,发现他其实盯着更远的地方:“他认为你是个驭兽天才,我也这样认为。”
苏诺侧头看着霍决,眸子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恍惚之间,他忽然响起哥哥临终前的话:“阿诺,别难过。你是驭兽的天才,千万不要因为哥哥放弃…”
驭兽的天才...
这是第二个这样形容她的人…
失神之间,霍决的声音再次响起,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从此以后,换我支持你。”
苏诺对视上他的眼,骤然一怔。
那眼神如此真挚…
苏诺心跳怦然加快。
理智提醒自己,眼前的少年十分危险,身份不明,喜怒无常,但感性又让她沉沦进这清亮的眸中。
睫毛浓密纤长,眸仁漆黑明亮,眼角又带着几分魅,那眼如此好看,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信他吧…半晌之后,终于自嘲的笑了笑。
他可是一个,刚和段永言谈笑风生,称兄道弟,转身便可以把对方推下悬崖的人啊…
若不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快被他骗了。
足足呆楞了许久。
待对面山崖上那只秃鹫寻不到食物,长鸣飞离,她才恍然回过神来,眸子恢复之前的冷清,笑了笑,点点头。
她目光看向远方,带着执着和坚定。
我知道,我不会再颓废下去了。
哥…我要重新做回苏诺…你定然也这样希望的吧…
她忽然开口:“对了,霍决。”
“什么?”
“谢谢你,刚才救我。”苏诺看着崖底,悬空踢了踢腿,显出一种很随意的姿态:“你灵力纯净深厚,不应该如此修为。”
她在试探…试探他的秘密…
气氛又变得凝滞。
霍决停了停,旋即笑了,露出他一贯的弯弯眉眼:“所以我都差点累死了…现在气息都不稳呢。你的确得好好感谢我。”
明知道他不会说真话,居然还莫名其妙问一句。
苏诺也扬了扬嘴角,看似是附和的笑,其实带着丝自嘲的意味,没有再追问下去。
山谷又恢复安静。这场对话,既真诚,又留有余地,相互温暖,同时相互戒备,他们好似冰天雪地里同行的两只刺猬,想靠近,却又不能靠近。
有时候,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也不需要区分得那么重要。
揣着明白装糊涂,才能活得更好一些。
“好了,走吧。”
霍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尘,看着远方:“小桃,我带你.....去拿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