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受伤都有好几个小时了吧?”
刘老舅站在自家院中加盖的医疗室里,摸摸昏迷的小孩子,黝黑的脸色似乎更黑了,“这烧得烫人。”
刘老舅长年累月地奔走在山里村外,肤色黝黑,身形健硕。
“没办法,老舅,家里没大人,我们两个今天一天都在粮站排队交公粮,谁知道小孩子在家调皮,爬门槛被门夹了。家里都是老人,也没人送,我们一知道就赶紧送过来了。”
刘英子拉着女儿的手,浑身颤抖。
“老舅,你给看看,腰上背上都破了……”杨传顺把女儿轻轻放在医疗床上,撩开上衣,露出一身可怖的伤痕。
“哎呀,怎么搞成这样?这要及时送到这儿来,你们自己家里搞不了,你看这还用药水抹了,哎呀,这都是……”
灯泡的光太昏暗,刘老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镜带上。
“啪!”
门口有人按了一下开关,打开了另一盏高瓦数灯,屋里顿时亮堂多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清俊少年站在门口,背上背着医疗箱。
刘老舅示意儿子把医疗箱放旁边桌上,又低下头,“……这还有铁屑,上赶着搞感染……刘琳,去再拿个纱布,昨天进的药也拿来。”
刘琳应了一声,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递给父亲,才往外走去。
“哎呦,我这给她先消个毒,赶紧消个毒。烧成这个样子,肯定细菌感染了。等下打一针看看,能不能退烧,不退烧,还得吊水。”
刘老舅解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副胶皮手套往手上戴,示意给两人看,“手套干净的,消过毒了啊。”
“唉,老舅这么严重啊?你看看骨头怎么样?今天就说动不了了?”刘英子拍拍女儿的脸,“小莲,小莲?”女儿没理她。
刘琳端着一个医疗盘走进来,“你们到边上站着吧,挡着光。”
杨传顺赶紧往床角站,刘英子放开女儿的手,缩到墙边。
少年拿过一个方凳放到床边。
刘老舅坐下,伸手在孩子的背上,腰上按按,“骨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她这个就是伤口,可能有细菌感染了,烧的还蛮厉害的,我先给她清一清,然后再打一针,晚上观察一下。”
“老舅,你可要帮忙呀!真是救命了。”刘英子抱着胳膊不自觉发抖。
*
杨小莲感觉自己飘飘悠悠的,仿佛已经升上了悠远的高空。
灯火通明的粮站,长长的交粮队伍还在缓慢前进。
不远处是大队部,队部旁边还有一个武装部,哦,现在好像叫村委和派出所了。
把这片串起来的,似乎是未来的省道,现在还只是一条几人宽的马路,还没有拓宽,路上也没什么车。
哎,那边那个楼是后来的大酒楼吗?
几十年后都还在。
*
杨小莲时而听到身边的一两句对话。
有这么严重吗?
看爸妈的样子,好像真的很着急,记忆里两人对孩子们都很淡漠啊。
怎么都不记得了?
嗯?
这个少年郎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小弟弟还挺好看的,身手很利索,长大是个做医生的料!
哎呦,现在这个冲进来的老头是谁?
怎么一脸焦急的样子,自行车往外一扔就不管了。
这老头挺精神的,面色红润,浓眉大眼,就是头发有点稀少,一身板正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支钢笔,手上拎着一个网兜……
随着一阵药水倒在皮肤上的滋滋声,杨小莲脑海里传来一阵刺痛,妈呀,痛死我了。
*
大桑树老杨家。
为了节约灯火,一家人早早地吃过了晚饭。
老杨头夫妻两个,一个在卷着烟丝,一个就着煤油灯灯光粘鞋壳。
刘月娥边粘着鞋壳边留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这都几点了,老大还不回来?”
“还要一会儿吧,”老杨头从旁边柜子上拿过一块手表,眯着眼睛看,“现在还不到九点,去了直接回来也得十点。今天小二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大事?”
老杨头是个黄褐色面孔的老农,面容修长,头发花白,发际线稍高,眉头印着深深的川字纹。
“就被门夹了一下呗。没事,哪里有什么事,就被门夹了一下,破了几块皮,就是屋后那个老三家的,喳喳呼呼地还拿一瓶紫药水来,我不给她涂了嘛。”
“那小菊说她姐姐不行了?”
“就晓得学人家说话,她知道什么?小孩子发烧也正常。也是现在日子好过了,以前别说发烧,就是躺着不能动,只要有一口气,那都得干活,还看医生?”
“哎,你别说哦,今天老大交公粮的钱还没给我。看一下病,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传荣今年就毕业了,上次说要是留校,房子咱不用管,结婚的钱得出。”
老杨头在柜沿磕了磕旱烟杆,“还差多少啊?不行到时让传娴、传慧凑一点。”
“差也差不了多少了,但家里吃穿用度,不能不要啊,这两个小孩还念书,马上明年又有两个要念的。佳元明年六岁了,小菊还大一岁,你不让谁念?”
“不要像上次一样,老刘跑来说半天。再说计划生育的钱每年都还得交一笔……”刘月娥想了想两个女儿的情况。
一个嫁到山里,赔钱货,也就每年搞点山货了;一个嫁到镇上,小女婿今年跟人一起出门做生意,也许能多要点。
“……老刘是不是马上要退了?”烟锅里火焰一会腾起,一会熄灭。
“这我没听讲,你问问其他的小队长。老刘退不退跟咱家关系也不大,也没占到啥便宜。”早上留的糨糊有点稠,要搅一搅才能接着用。
“没见识,你没占着啥便宜,你要看看有没有吃亏。”老杨头抽着烟,用点过的火柴杆挑挑灯芯。
“你别的不说,先前传荣考大学的时候闹的那个事,不是亲家找的人,老四能顺利去大学。”
“那不是教育局里……咱也是花了钱的……就算他帮忙的,那亲戚里外的,他不帮忙谁帮忙。三个赔钱的,我们也没说啥,他心里还没有数。”
“等老大回来,当着英子的面,你就不要说钱的事了啊。”老杨头道。
“怎么不能说了?英子手上有钱,她从小跟她奶奶住一屋,刘太奶就偏痛这个孙女,后来她还跟着老刘在供销社里面做事,虽没干上正式工,总是挣了钱的。”
“……怎么地也带了几千块过来吧?这么多年,一个锅里吃饭,我可没看到她花钱。”
老杨头挥挥手,“唉唉,扯远了,这个钱有没有还两说……你让人笑话。”
“好、好、好,我不讲,不提,不管。”刘月娥扔掉手上的小布头,不耐烦地在针线框里翻大块一点的布头,太小的,没法用。
“这几天集中交公粮,这粮站许多人,老刘又在村委上班,哎呀,这俩一去,搞得老刘家又知道了。”老杨头叹道。
“被他知道了也没事。那个刘老舅以前还是我们一个村的,我嫁过来那年,他爸,我们叫叔了,跟上面下来的那个医疗队学了一段时间,后来搬到大队部边上去了,当了个赤脚医生,说不定不收钱。”老太太突然想起这一茬,有点兴奋地道。
“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上辈子的面子情……你扯哪儿去了?老刘那个脾气啊,几个女儿都当宝。这事他以后能不讲?别提钱不钱的啊。”杨留宗再次叮嘱老伴。
刘月娥不接他的话头,直叹着气,“唉,这么晚没回来,晚上不知道吃没吃?”
她挑到一块稍大的布条,仔细地拼到纸壳上,对柜子抬抬下巴,“哦,小雨傍晚回来带了罐麦乳精,你看着没?在柜子上。”
“你晚上不是给他们留饭了吗?等下他们回来再热一下。还有一车粮没交,他板车又拖走了,等一下就得回来。”
老杨头站起来,把柜子上的一个红白罐子拿过来,“‘乐口福’‘……麦乳精’,你收起来,放在柜子上干嘛。”
“你放着,先放着。”刘月娥提高声音,“这是小雨孝敬你的,说你最近累着了,补补。还是小雨有孝心。”她又压低声音,“我看着跟传超过年带回来的一样。”
老杨头瞥了一眼老伴,没说话。
*
隔壁房间里,就着月光,杨小梅把妹妹哄上、床躺下,自己躺在床内侧拿了一把蒲扇,给两个人扇着。
“二姐是不是死了?”杨小菊捏着自己的脚丫。
“呸呸,说什么。”杨小梅拿扇子拍了妹妹两下,“只是晕了一下,发个烧,不会的。你忘了你上一次掏地窖,不也是晕了好一会儿。是不是也没事?”
“是的。爷爷把我一放进去,我就晕倒了。后来……后来我又醒了。”杨小菊想着当时的事情跟大姐说。
“晕一会儿,不要紧,时间长了就不行。你下次看还敢不敢搞?”杨小梅安慰小妹。
“不是我要搞的,爷爷把我……把我扔下去的。”小姑娘皱着眉头。
杨小梅扇子停了一下,又摇了起来,“爷爷扔你,你不知道跑呀,大人干活不要在旁边待着,看着烦。”
“他干活,我不干活,他生气?”小姑娘在黑暗中问。
“是的,他干活,你又不干活,他就生气,下次躲远点玩。”杨小梅给小妹支招。
“二姐去看医生,妈妈会不会给她买糖?”杨小菊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看医生,要吃药,哪里有糖。”
“今天奶奶没给我饼干。”
“喔。下次别要了,走远点,不看就不馋了。”
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
二房媳妇方小雨早早带着两个儿子躺下了。
“妈妈,我饿了。”小儿子杨乾元开始撒娇。
方小雨瞪了一眼三岁的小儿子,“吃什么吃,晚上不好好吃饭。”
今天白白损失了一罐麦乳精,真是倒霉,本来趁着今天大家都忙,找个借口回娘家,把之前放在娘家的东西拿点回来,哪知回来就碰上老两口口气不对。
幸好她机灵圆了过去。
大房的几个孩子真是丑的丑,笨的笨,还被门缝夹到受伤生病,真是少见。
虽然那罐麦乳精,最大可能最后还是给她两个儿子吃了,但是总有万一……过年的时候给老两口都送过一罐了。
老夫妻两个太抠了,家里那么多田地,每年收成也不错,自己当家的哪一年回来不给钱?
一年到头天天吃糙米咸菜红薯,连滴油水都看不见。
“……我饿了。”杨乾元坐起来,挥着小胖手去推妈妈,“吃饼干。”
五岁的杨佳元也坐起来,爬到妈妈身上,虎头虎脑的小朋友差点没把他妈妈压死。
“还饼干,饼干,不是因为饼干,你二姐姐能被门夹到?”方小雨拍了拍小儿子的屁股,又点点大儿子额头,“你俩下次,吃东西就赶紧吃完,不要给几个姐姐看到。听到没?”
杨佳元笑呵呵地挪到旁边坐好,他五岁也有点懂事了,今天的事也有点感觉不好意思。
杨乾元还磨叽着不走,“饼干,饼干……”
方小雨摸了一把齐耳的短发,坐起来,把小儿子抱远点,“走远点,走远点,热死了。找你奶奶要去。”
两个孩子马上开心地往床下爬。
方小雨对着房门大声道:“你两个皮猴子,天天晚上闹,带你俩,我头发都掉光了。等你爸过年回来,看收不收拾你俩。晚上刚刚吃过饭,又要吃什么东西啊?”
“啊……我宝贝孙子饿了?到这儿来,到爷爷奶奶这儿来……”隔着一个堂屋两扇门的老人房里马上传来老太太的应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