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情,偶尔她也会想起那双满含愁绪的眼睛,然后心情低落地吃下一大碗小甜汤。
她并没有忘记那一切,然而这男尊女卑稳固不化的事实就像一座山杵在那里,好像想要改变一点,都难如登天。想动它非要拿出愚公移山的劲头来不可。而比愚公移山更难的是,能够从这山上取走一把土的女人,往往一个时代里也只能找出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些人。更多的埋没于柴米油盐之间,高宅深院里头,地上黄土之下。
明明子子孙孙都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但若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子,却也只有以最为天资横溢的才华和权利才能狠狠地割下寸许山土,将它带走。
而这几年读的书到是也不算白读,至少她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以公主的身份想要触及权利,几乎不可能。
像她的几个姐姐,多为下嫁功臣武将之子,婚后生活不睦,也不能离婚再嫁,倒是比之平民百姓更为苛刻。而朝中人尽皆知本朝提防外戚,尚了公主之后必然仕途不畅,只能挂着一些闲差拿俸禄,自认有才有能的人选自然不愿意就这么被妻子连累。
连驸马都别想摸到实权,公主就更不用提了。高官之女还能似她母后养姐一般靠着入主中宫,从丈夫和儿子手中分得些许权柄,而宋代的公主,连这一条羊肠小道也被堵死了。
这倒是让赵夙更坚定了不嫁人的决心。
既然权拿不到,也就只能考虑出名了。可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如今八岁,也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嘛……这才能似乎也就到这儿了。若是好好钻研个几十年,在同辈里说是翘楚可能并不为过,要说靠这个名声大噪,甚至流传后世嘛,没那个过人之资。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总比得权来得容易些,便先不去想要如何声名鹊起,先立个目标在这。
这心念一通达,赵夙就感觉到内力流转之间好像更为顺畅了。她稍作酝酿,将内力调集到掌中凝而不发,数息之后挥手散去,确认了这心境好像也能影响内力流转。这一变化虽然没有让她的内力出现什么凭空涨了五年功力这种事情,只是让本就精纯的内力稍稍凝实了一点。她有预感,刚才那一掌若是用三成里打出去,可能能达到平常四成力的效果。只是在房间里不便试验威力。
按理来说控制力上升对于轻功的作用会更大一点。想到这里,赵夙就将脚上绣鞋踢掉,助跑两步,提气一跃,在墙面上踏了两步,反身一跃坐上房梁。
“坏了,上边全是灰,光记着不能踩脏墙壁了。”赵夙收着劲儿懊丧地拍了拍手下大梁,又激起一阵飞灰。然后看着手掌上乌漆嘛黑一阵嫌恶,看着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扁了扁嘴,准备跳下来洗澡。刚一落地就看见李玉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钻出来了。
“师傅怎么来了?”赵夙被人看见狼狈的样子自然是心中抗拒,没好气地问,“以后师傅上上下下的时候要不顺便也给这房梁上洒扫一下,省的回头窜上去的时候落下灰来暴露了。”
“怕你上得去,下不来,摔断腿。”李玉书淡淡道,“是你技艺不精。”
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上蹿下跳连灰尘都不会碰下来。
赵夙习惯了她师傅这嘴,两手一摊,丝毫不受打击:“那也比之前强得多了。今日上房梁,明日上楼顶,后日上宫墙,这儿就拦不住我了!”
赵夙的小算盘打得挺美,自然就有人要泼点冷水。
“宫墙十丈,以你这点内力,再练两年差不多。”
“原来只要再练两年就行了吗!”赵夙闻言喜出望外,心中算盘一打,“十岁那年就能跑出去……不错,再闷下去我要憋不住了。”
“宫外没什么好看的。”
李玉书是真这么觉得。
他的前半段人生总结一下就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李玉书少时习武有成,进了个镖局走镖,攒了点钱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可随着他武功越来越高,在镖局里的职位也渐渐升了上去,一切看似都很好的时候,自然有人心生不安了。那镖局的老大也就是一个二流高手,这眼见着手下武功都高过自己了,这心里头不安呐,生怕人起了歹心,替老大“接管”一下生意。但他也不敢当面对李玉书怎么样,只好背地里耍些手段。
他知道李玉书酒品不好,派了几个帮里的兄弟约他出去喝酒,把人灌醉。等李玉书醒来之后就会发现自己“酒后杀人”,被绑了起来送到公堂上。对于这些江湖人之间的凶杀案,一般县令也不爱判得太重,万一这群武疯子心一横想着反正死了也是死了,死前杀个官垫背也不错怎么办。
于是也就是赔钱了事,可这笔钱也足够为人豪气,动不动请兄弟吃酒,不赚外快也没什么积蓄的李玉书几乎倾家荡产。而他杀了自家兄弟,也就无法在镖局待下去了,这就被逐出镖局,没了收入。
这一套下来,不但把这个糟心玩意丢出去了,还占着理,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而这杀害同门的名声一出去,等闲也不会有不怕死的门派再要他,说不好就能兵不血刃的除掉这个隐患。
事后呢,走投无路的李玉书家中幼子又生了病,实在没办法的他只好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一次顺手牵羊牵到了当时正好出来探查情报的太监手上,从此着了道。
宋时还不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是太监的,这原本是个官职,只有公公里头等级最高的那批人能这样称呼。这太监倒是欣赏这个偷马贼,主要是欣赏他的武功,没有一下弄死李玉书。一问之下知道了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便收做了义子,给了份活。
当然了,做贼的多半是因为这个理由,这天下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可太多了。但练着三流的功夫,在这般年纪达到二流偏上水准的人才,又和各方势力无牵无挂的,人品也还过得去可不多见。这老太监是见猎心喜,想着把自己的衣钵传给这小子,日后也好有人给自己的牌位磕头。但这事他说了也不算,得让官家过目。
没错,这老太监就是上一任皇城司的头儿。虽然不通武功但是深的官家信任,知道先帝想招揽一些武林高手。可你要这些声明赫赫的江湖人对着皇帝讲忠心这两个字,他们敢说皇帝也不敢信啊,于是乎就一直这么拖着。李玉书这般天赋也好,又没什么傲气,已经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好拿捏,正合适。
而李玉书得知义父希望介绍他给“大人物”办事,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只问道:“能不能提前支些钱出来。”
“要多少?”老太监一喜,心里琢磨着不怕他要,就怕他不要。
“三千两。”这不是李玉书狮子大开口,而是他先前去医馆,那边医生报的价。其实他心里清楚,多半是不治之症,可这现下有一点希望也是不想放弃的。
这医馆呢,也是没了办法。你说这说实话吧,怕挨揍。小孩父母那就是最难搞的病人家属,而其中会武功的更是难办,保不齐说完治不了,小孩还没死,亲爹让你先走一步。只好报个他绝对拿不出来的数字,希望他知难而退了。
于是便有了这三千两之数,老太监也是一愣,这笔钱吧,你叫他拿他也肉疼。但要不怎么说这都喜欢给皇上办事呢,扭头就往上报了个四千两。
先帝想了想,好吧千金买马骨,批了。于是李玉书还真就拿到了这笔钱,不过不是一箱官银,那也太扎眼了。而是等值面额的交子,一张张薄薄的票子堆成一摞,沉重得李玉书得深吸一口气,才拿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之时,先前虽然李玉书为了给孩子治病都已经放下脸面去偷了,可这赚来的钱也是不够治病的。这折腾了已有一些时日了,状况每日愈下。小孩没撑过去,这三千两的诊金还没等医馆硬着头皮用完人就走了。而他妻子也伤心过度,不日就跟着上吊了。
李玉书彻底没了牵挂,又欠了一大笔钱债加人情,从此就成为朝廷鹰犬,为先帝干活卖命,此后每每离开皇城就是一条甚至十几条人命。
在这样一个人眼里看来,就算皇城中少不了诸多阴私之事,但赵夙所处的环境,已是被太后把这里打造成蓬莱一般的地方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锦衣玉食之人会向往那宫外市井,先前那一次还不够让这位金枝玉叶明白这人间没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吗。她连寻香楼最好的茶都喝不了两口,连一点血痕都见不得,身上斩了点灰便要沐浴更衣,这样的天潢贵胄怎么会受得了飞出这宫墙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