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第二天,方橙一早就领着盛夏去黄金岭,七大姑八大姨儿女孙子孙女一堆,小孩对死亡也没有太大的触动。
所以一到娘家,跪拜行了礼,盛夏就混进孩子堆里去了。
方橙则是去了灵前,纸扎是跟外面买的,但是斗金斗银,则是家里人自己亲手叠的,越多越好,这几日闲下来,家里人就都在叠斗金。
几个人聚一堆叠纸,方橙和方梨两姐妹坐在一起,闲聊了起来,“听说前头妈要给你介绍对象?”
方梨叠斗金的手顿了一顿,她点点头,奶奶去世前,马英确实在到处张罗着替她找婆家。
不过眼下奶奶去世,她也因祸得福,因着要守丧,至少这一年里,这亲事是成不了了。
方橙察觉出方梨有些松了口气的意思,拿了张银纸在手里叠,状似无意,抬眼看着她,小声问,“你不想嫁?”
方梨低头叠了好几个斗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一时间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方橙很有耐心地等着,没有追问,也没有插话给她压力。
方梨长得跟方橙很不一样,两个没有血缘的半路姐妹,却比跟方梅更像姐妹。
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方橙则是小鹅蛋脸。
前世,方橙其实见过这个“妹妹”。
就在盛夏的葬礼上。
现在她还会有这种少女的惆怅,但前世二十年后,明明也就不到四十,却憔悴得好似经历过半百人生的妇人。
那时的方梨,早就没了这双会流露喜怒哀乐的大眼睛,成了死鱼眼珠子。
她在葬礼上看到方橙时,明显地在颤抖,走过来拥住她,把方橙吓了一跳。
但心里也知道这不是她大姐,因为那时原身这个方橙已经去世了。
现在方橙才知道,那时方梨为何会莫名其妙跟她说那些私人的事情了。
因为她无人可说,或者说,把她当成另一个方橙在倾诉,就像后来的盛夏一样,对她总比别的心理老师坦诚。
马英对方梨要比方橙这个不是亲生的好,谈亲戚时,给她找了个厂长儿子,而不是盛长沣这种光好听的复员军人。
但方梨年轻时也有个相好,自由恋爱敌不过父母的包办婚姻,她后来还是嫁了。
厂长儿子分很多种,方梨恰恰碰上那种纨绔任性,又打老婆的二世祖。
这段婚姻把方梨身上的血都吸干了,等到离了婚,再想跟前任求复合,人家也不要她了。
后面马英想再给她牵线,方梨宁愿断绝母女关系,也不点头。
像她这样敢提出离婚的,还是少数,方橙也看出她心中的不甘和自由,才会这么问她。
过了许久,方梨才摇头,“大姐,我不是不想结婚,是不想现在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还不适合结婚,而且,我也不喜欢妈卖猪肉一样把我卖出去。”
这里嫁女儿,在长辈嘴里,通常会开玩笑变成“卖女儿”,“卖个好价钱”,大人嘻嘻哈哈,好像女儿生下来,就只是为了这一天似的。
方橙笑了,她一直以为,听了会像方梨这么想的,才是正常人。
……
这边低声说着,那边一桌,三个儿媳妇也坐在一起,她们坐的是大桌子,桌子上零食多,旁边围着一群小孩,时不时过来掏零食吃。
盛夏年纪小,但喜欢跟比她大的姐姐玩。
大姑方文芳生了四个女儿,今天带了大女儿的女儿兰兰来,兰兰比盛夏大两岁,两人手牵手玩到了一起。
盛夏嘴馋桌上的花生,跟兰兰姐姐说,“花生好好吃,有没味道的,还有咸香的,妈妈不让我吃太多,我们一起吃!”
好像有人跟她一起,妈妈就不会说她一样。
兰兰笑了笑,跟着盛夏轻手轻脚走过去。
走到桌子边,从老二儿媳牛建芬和老三儿媳王娟中间探过去,听见她们在聊天,说什么少了两个蛋。
盛夏天真地问,“外婆,少了什么蛋?咸鸭蛋还是煮鸡蛋?”
桌上三人听了脸上五颜六色,立刻抓了把花生给她,打发叫花子一样,马英说,“小屁孩懂什么,我们在说今晚吃什么。”
盛夏“哦哦”了两声,喜滋滋捧着花生要和兰兰姐姐分,兰兰却听懂了大人的话,气呼呼地跑了,去找外婆方文芳。
不一会儿,方文芳就牵着兰兰过来,气势汹汹指着三个弟媳妇质问,“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不要当着面屁不敢放,背着我嘴里喷粪……”
三个弟媳面面相觑,马英是大儿媳,出来打太极,“大姑这说的什么,我们哪里有,怎么会,谁说的?”
周围的人都听见这边的争执,方橙抱着盛夏走过来,方梨也跟着过来。
方文芳这辈子生了四个女儿,是想生儿子,才生了四朵金花,但是她自己可以封建,却不允许别人骂她封建。
她拉着兰兰,“兰兰你说!”
兰兰被方文芳带大,性子学了这个外婆没有十成十也有九成九,昂着小脑袋说:“她们说外婆生了一堆女儿,妈妈也生女孩,说我们家什么都有,就是少蛋!”
马英站起来道,“我们没有这么说,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兰兰立刻说,“盛夏也听见了。”
盛夏被众人聚焦,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胆怯地看向妈妈。
方橙跟她说,“夏夏别怕,你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盛夏这才说,“刚刚三婶婶说,说少了两个蛋。”所以是咸鸭蛋还是煮鸡蛋?
方文芳彻底炸了,“你这个长舌妇,老太婆……”
骂了一通,又骂骂咧咧道,“我真是活受罪,咱妈身前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你们当儿媳妇的,哪个来照顾过,都是我们做女儿的在伺候,现在来逞威风,也不看看自己老几?我老娘都不敢这么说我。”
“生儿子了不起?我少两颗蛋,你儿子要是少一个蛋,那就最好笑了!”
王娟家里是有儿子的,一听,急了,“大姑你瞎说什么呢?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我们就在说今晚吃什么招待你们?怎么就胡扯成这样了?”
方文芳听了没一句顺耳顺心,“我要你招待?我用得着你招待?这是我老娘,干你屁事?我是外人?我是外人我娘躺在床上怎么没见你来尽孝?我是外人你拿钱雇我了吗?!”
王娟气呼呼瞪了盛夏一眼,觉得是孩子多嘴惹事。
方橙轻轻拍着盛夏,把她丢给在一旁男人堆里抽烟的盛长沣,重新走过去。
盛长沣将手里的烟摁灭了,他知道方橙这是要发飙了,赶紧抱着女儿站起来。
方橙看了他一眼,盛长沣立刻停住要跟上去的脚步,抱着女儿定住,“你别瞎弄啊。”
“三婶这话就好笑了,大人说话不敢认,一个个当孬种,怎么倒成孩子的祸害了?”方橙笑眯眯地说着。
王娟刚才不去瞪兰兰,是因为知道大姑方文芳不好惹,才捡软柿子捏去掐方橙的人。
印象中这个侄女都是和稀泥的,因为大伯不帮着,亲妈又不在,向来是最听话软性子的,没想到她居然硬气起来了。
但王娟也没在怕,软柿子再硬能硬到哪里去?
“奶奶还在那里看着呢,你这是要闹哪样?一家人,和气才能生财才能生福气,说这些干什么?”
拿奶奶来压她?这方橙就觉得更好笑了。
“和气当然生财,奶奶确实看着,三叔和三婶也孝顺,要不然也不会样样要给奶奶挑最贵的最好的,乐队和先生,全都要最好的。”
方橙忽然指向灵堂,“看见没?奶奶就看着呢,看你们这些孝子孝儿媳,今晚奶奶一定托梦给你们。”
王娟和坐在一旁的方利军被方橙这么一说,总觉得背后有股凉意。
王娟挺直腰杆,“你三叔最是孝顺,当然要给奶奶最好的。”
方橙在心里冷笑,她可等着这机会呢,她还真巴不得奶奶今晚就托梦,好好教训一下这群好儿子。
“三婶,这死人财发多了,可是要遭报应的。”
“你一个外嫁女,胡说什么呢?发什么疯?”
方橙笑笑,她手上可拿着三叔吃回扣的证据呢,“一个葬礼花几千,最后你们和先生,还有纸扎铺的老板分一分,盖新房子的钱都有了吧?亲戚一场,也是算几个叔伯姑姑赞助你们了。”
“这钱孝敬了奶奶,再孝敬你们,你们赚了好名声,又赚进了口袋里,算来算去自家兄弟的钱袋子最好算计,没办法,谁叫你们聪明呢?”
王娟顿了一下,眼神霎时间有些慌,没想到方橙怎么知道这件事情,但嘴上自然是不能承认的,“无凭无据别瞎说,都是兄弟姐妹一起商量的,我们怎么吃回扣,怎么骗钱?”
方橙扫了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掏出口袋中的收据,纸扎铺开给老神棍,老神棍拿给方利军的,但跟拿给家人看的,俨然不是同一张。
昨天三叔方利军丢进火盆,风吹出来,被她捡到了。
方文芳和方文惠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照顾妈,你们一分钱没出,现在妈死了,你们还来讹我们的钱?”
“你这死人钱,赚的真是容易!”
“三弟,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咱妈以前,是最疼你的!”
方利军在心里把老婆和侄女都痛骂了一顿,朝盛长沣道,“长沣,你不去管管?”
王娟也愤愤道,“你男人没说话,你在这瞎起哄什么呢?”
方橙大声道,“这是我奶奶!不是他奶奶!”
这一声里面的怒气,把王娟吓了一跳。
盛长沣看着方橙,再看向方利军,淡淡说,“她是她,我是我,我做不了她的主。”摆摆手,表示不想管,也管不了。
方利军扫了一眼,不知道怎么面对旁边坐着的大哥和二哥,葬礼本来就并着流水席,烟茶酒没断。
再加上这几日积累下来的摩擦和怨念,二叔方利国刚刚喝了酒,脸色气得从发红到发青,“兄弟兄弟,兄弟的钱赚起来一点不亏心是吧?”
刚刚方利军还在怂恿两个哥哥换更好的棺木,而现在回想,难怪这几日,跳的最高,样样要最好的就是这个三弟了。
方利国愤怒地把手中的酒杯摔到地上,“咔嚓”一声,然后一拳提起方利军,一拳朝他脸上挥过去。
一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方利国是三个兄弟里最强壮的,方利军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王娟紧张地去找二儿媳妇牛建芬,“建芬,快去劝一劝,二叔这打下去,利军怎么办?”
牛建芬将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大伯都劝不了,我怎么劝?”
“那总不能在咱妈灵前闹这么大吧?”
牛建芬冷笑一声,“你们还怕闹,怕闹做什么来讹我们的钱?”
说到这些,牛建芬心中也升起一团火,“大伯是长子,生下来人人捧着,三叔是小儿子,也是人人宠,我家利国挤在中间,从小没多少人待见,偏的他最孝心,三叔这几天说什么他都说好,挤也要挤出来。结果,你们这个小儿子,这个好儿子好儿媳妇,却来讹钱?”
“倒要好好闹一闹,让咱妈看看她到底生了什么东西!”牛建芬气呼呼地道,跑过去给丈夫递棍子。
方利军被打得捂着脑袋满地跑,方利民想劝架,结果劝着劝着,三个人全都打了起来。
一时间全场乱作一团
“着火了!着火了!奶奶显灵了!”盛夏指着灵堂边上不知为何燃起来的纸扎着急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还有一更,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