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的脸当时就红了。
他气急败坏,用灵力将纸骰子碎为齑粉,即便如此,已被撩乱的心绪也无法复原如初。
再后来……
他有不得不杀她的理由。
清冷正派的小师叔和顽劣张扬的女弟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谢琅回笼思绪,那少女已侧过脸去,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虚影。
谢琅无意识多看了她一眼。
郁岁不知道,只有郁妙发现了,她不禁说道:“小师叔,您还有灵药吗?我想拿给师姐。”
郁妙想找个借口缓和他们的关系。
谢琅从储物袋里掏出上品灵药,抛到郁妙手里,“下不为例。”
清丽的少女笑弯了眼睛:“谢谢小师叔……”她又对郁妙道:“师姐,你就拿着吧。”
郁岁还是挺有骨气的,她拒绝道:“你的好意我心领,某些人的东西我不要。”
谢琅听言,脸色又冷了三分。
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只留下郁妙一个人十分尴尬。
车内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石头的声音,郁家的主宅在墨城,距离昀天宗所在的锦城有千里之遥,若御剑三日可到,车马再快也要半月。
郁妙整整受了半个月的苦。
她的大师姐和小师叔都很幼稚,人与人难避免交流,郁岁和谢琅就都让郁妙传话。
明明都在车内,非要通过她再传一遍,还故意和她搭话冷落另一个人,简直幼稚死了。
郁妙也是脾气好,纵容他们。
想着能回家见到亲人,郁妙的心情还算好,可谁知百年难遇大雨的墨城竟然连下了十天十夜。
郁岁一行人到时,半座墨城都淹在水里,水患为祸,避雨的蓑衣和斗笠还有伞具就格外稀缺。
郁岁来时没有准备,郁妙娇养惯了也没有考虑这种问题,想去城内再买也来不及,正为难时,谢琅慢悠悠打开储物袋,提供了丰富的物资,就好像有预见性一般。
郁妙当即笑道:“不愧是小师叔,人称昀天宗最有远见的鹰,连这场雨都在您的运筹帷幄之中。”
郁妙的嘴一向很甜,谢琅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被哄得弯了唇角,他抬眼看着郁岁:“如何,肯要我的东西了吗?”
郁岁接过斗笠和蓑衣,扔了块灵石到谢琅手中:“当我跟您买的。”
她刻意用您。
昀天宗上下皆知,郁岁对师长没什么敬称,唯独是小师叔谢琅,好像这样就显得他多老似的。
谢琅也不计较:“进城吧。”
·
郁家的主宅是典型的徽派建筑,依山就势,构思精巧。
马头墙,小青瓦最具特色。
宅子内砖石雕刻细致,水景天然,是适合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郁家的前任家主,也就是郁岁郁妙的爷爷,已有百岁高龄。
郁老爷子膝下只有两子,嫡长子郁北早年死在江南鬼域,据说是死于魔修之手,郁北本是天之骄子,下任家主,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养在外面的一个女儿。
便是郁岁。
郁家许多人都对郁岁的身份存疑,因为她长相不似周正的郁北,别说浩然正气了,她过于艳丽。
另一个是嫡次子郁南,也就是现任家主,郁妙的父亲。
郁南与他天赋出众的长兄相比就比较平庸了,加之身体孱弱,郁老爷子便有意提前选家主。
在两个小辈之间。
郁岁和郁妙里边挑一个继任。
一直以来,郁家都信奉嫡系传承,强者为尊,虽然郁岁是六岁时才被抱回来的,但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好的剑修,她甚至是郁家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在二十岁以下就已结丹的绝世天才。
郁家在南方也算修仙世家,虽比不上姑苏的谢氏,但家里的小辈郁岁,不比谢氏的家主谢琅差。
在昀天宗的时候,郁岁也一直以谢琅为前行的目标。
她才没有输给他。
郁家也和其他重男轻女的世家不同,因为一些渊源,反而极其宠爱家族中的女孩子,是以女子做家主,不算惊世骇俗。
郁岁此次回来,也是奔着家主之位来的,她自信可以通过家族中的考验,得到宗族长辈认可,名正言顺拿下郁家至宝“血魂镯”。
修炼一途,有法宝傍身就多一层保证,郁岁想要血魂镯,却是希望能施用禁术,替已逝的红鸾阿姐招魂养灵,重塑肉身。
郁岁活了十七年,也就那么一个恰如知己的朋友,她始终意难平。
红鸾阿姐是难得跟郁岁志同道合的人,倘若她还活着,她们一定可以用剑光斩断虚妄,破除枷锁,做真正的逍遥修士。
千错万错,还得怪代掌门宋阳。
宋阳这个老男人的确有一套,他时不时对弟子红鸾嘘寒问暖,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温文尔雅的外表给红鸾织了张情爱的网,又在红鸾深陷时,宋阳清冷抽|身。
突然的冷漠让红鸾患得患失,她好不容易打开心扉,认定宋阳,交付出清白,也信了他会同夫人芙蕖合离,转迎自己过门的话。
然而,人有所期待,就容易失望。
红鸾阿姐没有等来宋阳的明媒正娶,甚至除了告诉郁岁,昀天宗没人知道宋阳和红鸾的关系。
这个女孩子和零落成泥的落红一样,被宋阳吃干抹净后,丢弃在了尘埃里。
年节那日,红鸾选择了自尽。
一根横梁,三尺白绫。
至此斩断余生。
活着的人里,始终还替她痛苦的,只有郁岁,唯有郁岁。
郁岁是个头铁的,不信自戕那套说辞,觉得还有内因,她为此在昀天宗大闹,想讨公道。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无理取闹四个字轻易就把她打发了。
可她早就不是孩子了。
郁岁没再求师父裴如影,她从忆妘峰上下来,搬进离阳峰的弟子房,整整一年没同人说话。
一年后,她练成金丹,入了剑冢,杀进了战力排行榜。
昀天宗不给她的公道,她自己来讨。
她迟早要撕掉宋阳的画皮。
两年的时光让郁岁飞速成长,以前有红鸾阿姐在,哪怕郁岁不被师父师叔喜欢,也有红鸾阿姐保护她,人没了庇护,成长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郁岁的娘死得早,她甚至没什么印象,但红鸾阿姐真切地留在了郁岁的童年记忆里。
她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这也是郁岁非要得到血魂镯的理由。
她坐在天井的廊下,手指无意识地晃动着被雨水打湿的秋千。
谢琅从正堂出来时正好看见这幕,红衣少女的脸颊上,是难得流露出来的脆弱哀伤。
雨声清脆,溅在积水的缸里,也砸在谢琅心上,他启唇说道:“别抱太大的希望。”
郁岁回眸,还以为谢琅说的是玩秋千一事,她松开手,抹了把脸颊上沾染的雨丝,淡声道:“我能有什么希望?”
“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时隔多年长大后得到了,也就这样。”
就像她曾经最喜欢谢琅的时候,没得到他的回应,倘若往后他肯回头,她也不稀罕了。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谢琅。
郁岁起身往前走,一张俏脸冷漠,足尖却下意识踢开了道上的碎石子,怕阻了轮椅的滚动。
谢琅发现,有他在的时候,郁岁总是能坐着就不站着,她到底不坏,顾念着他这个腿疾之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眉目清隽的男子轻轻叹息一声,雨水从天井的瓦当下滑,坠落在他额间那点朱砂上,就像白雪皑皑的原野燃起篝火,冰川里坠了桃花,绯色天成。
这样的人,偏修了无情道。
谢琅抬手,取出了藏在玄色衣袖里的拜贴,这是他师兄裴如影亲笔所写,点明交给郁老爷子。
内容也很简洁:裴如影以昀天宗的名义,要力拥小徒弟郁妙为新任家主,至于郁岁……
结局一早就注定了。
她的命运和努力,在上位之人手中,根本不值一提。
似蜉蝣,如飘萍。
谢琅合上他引以为傲的眼睛,第一次恨能看透未来的能力。
雨天潮湿,轮椅的车辙声在古朴的宅院发出重重闷响。
谢琅的心也像多雨的江南,从预见那个少女的命运后,就乌云密布。
·
昀天宗,星子寥落。
忆妘峰的主殿内,檀香雾气从鹤首铜炉里氤氲开来。
茶香蒸腾,白发青年落下一子道:“莫别,你输了。”
二师叔江随挑挑眉,他生得唇红齿白,就连喝茶这样的举动也叫人赏心悦目。
他放下朱红的衣袖,在已成定局的棋盘上拂袖一扫,蛮不讲理道:“哪儿输了?”
裴如影无奈笑笑,他摩挲着腕间的檀木佛珠,垂眼道:“你来,是为了郁家选家主一事吧?”
江随扬唇道:“师兄不愧是昀天宗里镇山的虎,即便足不出户,也知晓修真界的起落沉浮。”
裴如影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直接道:“说人话。”
江随唰的一声撑开折扇,半遮面道:“师弟的意思是,你别欺负我看中的炉鼎。”
“你是说给郁家递拜贴的事?”裴如影半阖眼眸,明知故问。
江随点头:“本来是两个小女孩子之间的竞争,你做师父的非要插手,就不怕遭人记恨吗?”
裴如影轻嗤一笑,指着不远处博物架上的沙漏说:“我怕什么?好徒弟都给我送钟了。”
江随道:“师兄啊,有些人宜疏不宜堵,你越是打压她,她反弹越狠,到时候只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裴如影沉默片刻,“那我就要由着郁岁的性子吗?以她的天赋和秉性,若是走上邪门歪道,只会是修真界之祸。”
江随摇摇头:“如今修真界不过是外表披了华丽袍子,内里早已腐烂发臭,师兄你扪心自问,我们昀天宗,甚至于你我,有几个人能问心无愧?”
裴如影不语。
江随收拢折扇:“据我所知,唯有小师弟谢琅一人,恪守正道。”
裴如影不以为然:“谢无尘哪里清正了?天天喊着要杀郁岁,也没见他得手过。”
江随道:“我还天天喊着要郁岁做炉鼎呢,也没得手啊。”
裴如影叹息:“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江随用折扇轻挑棋子,道:“我也看不懂师兄为何百般打压郁岁,但无论如何,各人做事有各人的缘由,我只是给师兄提个醒,有些人兴许注定要修成大道,又或者走上邪魔外道,不是你个人之力可以阻拦的。”
江随深吸口气:“正如十七年前,妘妙师姐选择牺牲自己,兵解陨落,我们谁也拦不住。”
提及故人,江随明亮得可比日月星辰的面容也黯淡下来。
月亮挂在天上,又岂止是一个人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