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郁岁等到了无量峰的飞鹤传信,她那位二师叔终于坐不住了。
这是郁岁第二次来江随的寝殿。
说来可笑,她的脚步竟是下意识朝着谢琅的院子走去的。
一墙之隔,那地方她熟。
十五岁之前,郁岁薅过谢琅殿前的桂花,也撸过胭脂虎的毛,可她及笄后,谢琅就把这一切收回去了。
郁岁没有意难平,她心里放下了,只是身体还有记忆。
重新拐回江随的寝殿后,郁岁发现,这次并没有他那些莺莺燕燕,果然是要谈正事。
郁岁抱臂靠在门板上,抬头去看挂着屋檐角的风铃,鼻息间是淡淡玉兰香,如江随这样俗气的人,竟也偏爱玉兰。
不出意外,是妘妙喜欢。
那位走后,她的三个小师弟都活成了她的样子,江随总穿红色锦衣,裴照总熏迦南香,哪怕是谢琅,也怀念妘妙做的桂花糕。
她好像兵解了,又好像活在了所有人的习惯里。
连郁岁这样谁也不服的人,也发自真心地崇敬过妘妙。
那样一位女子,是郁岁的指路明灯,也是郁岁不惜一切想企及的终点。
前人的光照亮了她,给了她斩破黑暗的希望和力量。
郁岁伸手去摸背后的两柄剑,修罗细长,菩萨短宽,它们封剑十五年后,被郁岁带出剑冢。
那一日,昀天宗炸开了锅。
因为修罗和菩萨的前主人是妘妙。
是妘妙选择了郁岁。
郁岁不会让她失望。
殿内传来一道疾风,打断了郁岁的思绪,她没有回头,只翻转手腕,接住了被江随推送而来的茶盏。
也一并化解了他的灵力。
郁岁低首,揭开茶盖吹了吹,是她喜欢的日铸雪芽,产自南方。
也只有江随这种挥金如土爱享乐的主,才拿得出这种好东西。
茶汤明亮,滋味醇厚回甘。
郁岁弯唇道:“二师叔,有求于我便直说,别这么客气。”
江随轻笑:“你猜到了?”
郁岁回过头,“当然。昀天宗上下皆知,二师叔想要玄真秘境里的招魂伞,您为什么要我不想问,但我敢说,如今的小辈里,只有我脱颖而出。”
江随眼底露出欣赏,沉声道:“师侄,太聪明的女人是不招男人喜欢的,怕驾驭不住。”
郁岁转身入座,淡声道:
“我要那喜欢做什么?是能供我吃,还是能供我喝?又或者是在生死关头,能舍命护我?”
江随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摇开折扇道:“明人不说暗话,师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郁岁放下茶盏,轻点桌面。
道:“林碧玉。”
她直视着江随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从容地说:“栖凤楼背后是医峰的莫长老,莫长老唯你江随马首是瞻。”
当年郁岁背着阿婆去医峰求救时,莫长老便道,要去问问那位的意思。
好在江随没有拒绝。
否则阿婆的命难以挽回,郁岁也会多一个仇人。
但让她打杂半年这种事,的确是江随这种毫无章法的人会做的。
见他沉默,郁岁又敲了敲桌面。
江随收起了放浪形骸的坐姿,盯着掌中折扇道:“可以。”
“我会把花魁娘子纳进我殿中,避免她被轩辕宗的祖师爷强取豪夺,但同样的,你要替我拿到那样东西,我才能把人交给你。”
郁岁点头:“甚好。”
江随在战力榜排第四,力压排第五的轩辕敬,那老头应该不会自讨没趣,即便郁岁回不来,林碧玉被纳入江随殿中,也算是他的人。
修真界皆知,江随的女人从来不会跟别的男人。
郁岁也只能做到这了。
临行前她最后说道:“二师叔,要是我不幸身陨,也算工伤吧,您能不能把花魁娘子当花瓶,晾在您殿中看看就好。”
就别祸害她了。
郁岁心道。
江随低垂着头,良久才说:“师侄儿,我还是盼着你回来的。”
他弯唇笑道:“叫我一声莫别哥哥,我答应你。”
郁岁有点无语。
她皮笑肉不笑:“莫别叔叔。”
江随轻敲折扇,虽然不怎么满意,但还是甩袖抛出自己的法器,飞到郁岁背后,说:“拿着。”
少女的反应极快,她灵巧旋身,稳稳握住那把山水折扇,也不客气,只道:“您要做好赔本的准备。”
江随摊开双臂,姿态闲适,道:“放心好了,小爷逢赌必赢。”
郁岁不再多言,她转身,握着折扇的手抬起来,朝江随晃了晃。
“走啦。”
·
玄真秘境开放在即。
因为火烧杏林被关禁闭的宋帆也被放了出来,他今年已经十九,若赶不上这次,就别指望下次了。
一过及冠,神仙难入。
是以代掌门宋阳去见了裴如影,请他放人,裴如影并不乐意,宋阳又道:“请尊上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幼弟。”
白发青年提笔不语。
他在默写经文。
宋阳又道:“如影,且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就说我对你的事也算守口如瓶,你……”
搁笔的声音打断了宋阳的话。
白发青年抬眼望过去,宋阳其实长得很端正,剑眉星目,年轻时更显俊俏,否则也不会令三师妹芙蕖倾心,甚至让出掌门之权。
单从相貌来看,宋阳一派正气又儒雅,穿着金边紫袍,气宇轩昂,一点也看不出初入昀天宗时的落魄,当年的穷小子扶摇直上,成为了修真界逆袭典范。
只可惜他对芙蕖并非真爱。
因此裴如影并不喜欢宋阳,只是碍于盘根错节的关系,不能同他撕破脸面,而且宋阳的修为也不容小觑,虽屈居第二,裴如影却难断他的深浅。
经文上的墨渍氤氲开来,裴如影收回眸光道:“人你带走,下不为例。”
宋阳忙道:“多谢。”
他领着只穿里衣消瘦不少的宋帆回了行止峰,此峰坐北朝南,也是昀天宗的主峰,有两座殿宇,宋阳和芙蕖早已分居。
宋阳平日和宋帆住在一起。
他叫了弟子守在殿门外后,对容色不好的宋帆道:“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女人连裴如影都敢得罪。”
宋帆始终低着头,他其实有些怕自己的哥哥,也知道裴如影惹不得,可他更看重林碧玉。
都说长兄如父,宋阳脸上的温和褪去,凶相立现,呵斥道:“让你做的事一件没办成,不让你做的事你偏偏惹祸。”
宋帆心头一跳,小声道:“兄…兄长,那个魔修贺兰已经被标记,我亲眼看见了,他只能供郁岁一个人双|修,您的老朋友想要拿去亵玩也没办法。”
他口中的老朋友正是轩辕宗的祖师爷,轩辕敬。
这位年过半百的白发老头男女不忌,但又好名声,只强抢女子,不强抢男子。
宋阳同轩辕敬算是忘年交,他想和轩辕宗攀好关系,也会送些美貌的炉鼎给轩辕敬,不过都是暗中进行,甚至是以宋帆的名义,把宋阳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想要贺兰也很简单。
这少年实在生得漂亮,又修为莫测,送给轩辕敬绝对是天大的人情。
谁知郁岁横插一脚,从宋帆手里把人抢走了。
那该死的丫头。
宋阳压下怒火,他并不知道,假如没有郁岁,鬼叔也不会把贺兰卖给宋帆。
哪有卖自家少主的道理。
鬼叔一开始盯上的就是昀天宗第一大叛徒,鬼见愁郁岁。
她是宋阳心头拔不掉的尖刺。
只要郁岁存在一天,就会提醒宋阳他曾经对自己的亲传弟子红鸾做过的那些事,犯下的那些罪孽。
宋阳以为自己天|衣无缝,甚至哄着红鸾把他们的关系藏在太阳底下,不见天日,未曾想还是被郁岁知道了。
她年纪虽小,却懂得一个女子突然对镜施红妆,终日里魂不守舍,偶尔又会甜蜜傻笑是因为什么。
不出意外,中了男人的毒。
郁岁从小就心思深,她观察力远比同期的弟子敏锐,在那群傻白甜还因为考试成绩而哭泣的时候,郁岁已经知道通过蛛丝马迹去查红鸾阿姐的相好了。
最先暴露的是一方锦帕。
某次宗门庆典,郁岁挑了老弱病残那桌吃席,席间有弟子轮番给宋阳敬酒,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把酒水洒到宋阳衣袖上了,他赶忙取出锦帕擦拭。
若只是块素净帕子就算了,偏偏帕子上绣了花,还是双面绣。
能有这样手艺的人不多。
郁岁当时就想到了红鸾,但考虑到她和宋阳是师徒,强行压下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再就是熏香。
托她那个报应师父裴如影的福,郁岁年纪轻轻也闻过不少名香,她最喜欢迦南香,也知道苏合香。
苏合香香气淡,有松木味道,寻常人即便沾染了,也不会留存许久。
然而红鸾的衣衫里,总有股苏合香,郁岁冬日怕冷,同红鸾一起睡的时候总能闻到。
她那时便想,若非耳鬓厮磨,不熏香的红鸾怎么会被腌入味。
狗鼻子郁岁已有答案。
苏合香是异域进贡,寻常修士玩不起这种香,除了宋阳,郁岁也没在别人身上闻到。
察觉惊天大秘密后,郁岁失眠了。
她不知道怎么跟红鸾说,日后的她也很后悔没有把红鸾拉回来。
可她看似舌灿莲花,能言巧语,对在意的人却很嘴笨,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红鸾觉得舒服。
郁岁也很聪明,她知道有些事情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红鸾阿姐瞒她,就是怕事情传出去,郁岁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然后旁敲侧击道:
“红鸾阿姐,我有一个朋友,她吃够了爱情的苦……”
“然后,她被无情的狗男人抛弃,终日郁郁寡欢,连剑都不练了。”
“你听我说,连剑都被冷落了!我的天啦。”郁岁强调。
这番话她自然是编的,可她不知道,有些时候会一语成谶。
而那个时候,郁岁也并不知道宋阳的真面目。
后来每每想起,她都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