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成和任子延从田中林野的宴上回来。
任子延靠坐在车上,“本来以为是场鸿门宴,没想到就这么回来了,那位田中君竟真的只请我们喝酒。”
殷鹤成不以为然,只说,“他已经暗示我多回了,只是早在日本的时候,我们就据此事谈过相互的看法,他知道我的态度。”
任子延看了一眼殷鹤成,“那你打算怎么办?”
殷鹤成敛了下目,“我和田中林野一直是朋友,他想去燕西骑马,我就陪他去。使团抵达盛州我也大可装作不知道,但是只要他敢向我开那个口……”殷鹤成没有再说下去,不自觉咬紧槽牙。
战争面前,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各为其国,师恩、友谊又怎么能维系?
潘主任在帅府等候殷鹤成多时,殷鹤成一回来,潘主任便连忙去了书房汇报。
潘主任以为去众益书社拿人是殷鹤成的意思,于是直接跟殷鹤成汇报:“少帅,那几个在报纸上污秽您名誉的编辑都被我抓住了,不过那个书尧还没有找到。” 🄼.𝓥𝙤𝘿𝓣𝕎.𝙡𝔸
“书尧?哪个书尧?”殷鹤成愣了一下。
潘主任站在一旁,连忙解释,“少帅,就是上次那个在报纸上带头污蔑您,编纂成语的。”
一说到编纂成语,殷鹤成便知道是谁了。
黄维忠注意到殷鹤成蹙起了眉,自觉不妙,刚想上前一步引咎自责,却被殷鹤成抬手拦了回去。
潘主任将从众益书社搜查来的报纸、书籍摆在殷鹤成手边。
殷鹤成拿起那份报纸,将那篇文章重读了一遍。那篇文章虽然用词刻薄,但逻辑清晰、针针见血。全盛州,敢如此贬损他的人没有几个,想必也是个不怕死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篇含沙射影贬低他的文章,其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正是这篇文章,让关于他殷鹤成的舆论甚嚣尘上,正好让他多了一个搪塞田中林野的理由。
殷鹤成前几次派人去报社拿人也好,管控舆论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如今这局势,他调兵遣将需要时间,能拖一日,便能多一分的胜算。
名声这些殷鹤成其实看得淡,一身恶名若能换得来日河清海晏,他甘之如饴。
黄维忠在一旁小心打量,发现殷鹤成读报时只敛着目,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恼怒,似乎还有兴致。潘主任接着汇报:“少帅,我查过了,那个书尧应该只是个笔名,不过我还查到他之前有在众益翻译过外文书,什么《法国工业生产》之类的书。”
殷鹤成听潘主任这么说,随即放下报纸去拿他办公桌上的那几本书。他拿起最上面那一本一看,封面上印刷着“法国工业生产”六个大字,他随手翻了两页,又去看下一本,那本书依旧是一本有关法国工业的书籍,书的封面上还用粗线条勾勒出象征工业的齿轮与机械。
这幅图这本书他都瞧着眼熟,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殷鹤成正出着神,忽然有人过来敲书房的门,殷鹤成稍微抬了下头,黄维忠走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侍从官,他走进来,先对着殷鹤成敬了一个礼,然后汇报,“少帅,外面有一位叫作姓孔的小姐想要见您,说跟任参谋长的事有关。”
孔熙?
殷鹤成原本在皱着眉思索,忽然豁然开朗,站起来道:“让她进来,我在一楼会客室见她。”
他记起来,她确实是会法语的。
侍从官得到吩咐后走到帅府门前,将原本被拦在帅府外的孔熙请了进来。孔熙原本
哪知没等多久,便有侍从领着她进去,“少帅在一楼小会客室见您。”
孔熙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侍从后面,跟着那人绕过影壁,穿过花园才看到帅府的洋楼。这并不是她第一回来,孔熙却觉得这帅府比上一次她来时要恢弘得多。
孔熙跟着侍从走进洋楼时,五姨太正好在和四姨太喝茶。去那间小会客室要经过客厅,孔熙虽然只是匆匆经过,也换了身打扮,可五姨太仍然一眼认出了她,指着她悄悄对四姨太道:“你瞧瞧那个!那个是顾小姐的朋友!”
四姨太上回没见着孔熙,特意顺着五姨太手指的方向看了眼,“顾小姐的朋友?她这个时候来帅府做什么?不过模样倒是挺周正的。”
孔熙已经快走到转角的位置,五姨太回过头打量了一眼孔熙,见她有些拘谨不安,挑眉笑道:“来帅府做什么?我哪知道?不过要我说,雁亭比他爹还要招女人喜欢。”
五姨太在这方面精明得很,她刚刚才看到殷鹤成从楼上下来,自然知道这位孔小姐是要去见谁。
四姨太听到五姨太说殷鹤成招女人喜欢,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五姨太道:“上回听老太太说,雁亭对乾都曹士彰那个三女儿倒是有些兴趣,那边也有这个意思,曹小姐那个嫂嫂三天两头给老夫人打电话,怕是好事不远了。”
五姨太冲着四姨太暧昧一笑,“曹小姐虽然家里边一屋子长河政府的高官,姐夫是总统,哥哥是审议院的院长,说起来,无论哪里的司令都要听他们的。但我也听说,这些总统、院长都是文人出身,他们自己握在手里的兵还没有雁亭多。那曹小姐将来嫁给雁亭做少帅夫人,也不算亏待她。现在想想,有的人真是掂不清自己分量,还要闹着解除婚约。哪知道她自己离了雁亭就是残花败柳,而雁亭不仅有的挑,还个个都比她好,到时候有的她后悔的。”
五姨太自从听说他表哥因为顾小姐被殷鹤成关了几天监狱后,对顾舒窈一直心怀不满,人虽然是殷鹤成下令关进去的,可她却只敢埋怨顾舒窈。
虽然五姨太当时也意外,不是解除了婚约,雁亭还帮着那个顾小姐做什么?
五姨太仍不解气,又开始将为她的怒气找下一个目标。虽然转角那边已经没有人了,她仍稍稍往后偏了偏头,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道:“所以说还是要家世好,要门当户对。哎哟,大学生有什么可稀罕的,将来顶了天也只能做个姨太太。”
那一头,孔熙跟着殷鹤成的侍从官走入小会客室,她进去的时候殷鹤成已经在等她了。
他靠在沙发上,正在认真翻阅着手里的书。
孔熙好奇殷鹤成在看什么书,正站在门边仔细打量着,哪知殷鹤成突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语气虽仍是不冷不淡,确是用正眼看她,“孔小姐,请坐。”
孔熙往前走了几步,在殷鹤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这时才看清殷鹤成手里的书不是别的,正是顾舒窈上次翻译的那本法文书。
孔熙还记得上次殷鹤成正好看见她拿着这本书,还问她怎么喜欢看这样的书。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殷鹤成手里会有这本书,但她能察觉到他的兴致,似乎还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
第82章 云波诡谲(2/2)
孔熙突然心跳的有些快,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殷鹤成却突然扔了份报纸过来,正好落在她跟前的茶几上。
孔熙去看殷鹤成的脸色,才发现方才不动声色的殷鹤成正紧蹙着眉头盯着她看。
他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如今稍带了些愠色,让人望而生畏,像是要将她看穿一样。
孔熙被他盯得发麻,心里也大概有了计较,她惴惴不安地捡起报纸,拿过来一看,果然是刊登着顾舒窈职责殷鹤成卖国的那一份。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殷鹤成是为了这个才去书社抓人。
报纸上映入眼帘是“书尧”两个字,也明白了殷鹤成为什么在看刚刚那本书,因为那本书上的署名也是“书尧”。
孔熙一想到这,心里有些忐忑。哪知她对面的人已经开口,“孔小姐,这篇文章可是出于你之手?”他说话的同时,也在打量她。 🄼.𝙫𝓞🄳𝙩🅆.𝙡𝙖
黄维忠在一旁倒有些不懂了,刚才少帅明明没有生气,怎么转头脸色就成这个样子了。他索性也往前一步,向对方施压。
孔熙不知道殷鹤成想做什么,见有人上来,连忙矢口否认:“少帅,你误会了,这不是我写的。”
听她这么说,殷鹤成看了她一眼,原本稍往前倾的背又靠回了沙发上,只重复她的话,“误会?”
顾舒窈写的东西得罪了殷鹤成,怎么要让她来承担呢?前些天刚抓了些人,她看得出殷鹤成很不高兴。
孔熙冷静下来,虽然觉得有些牵强,还是解释道:“少帅,我不是书尧,她翻译的法文书和我翻译的并不是同一本。”
“那他人呢?”
孔熙想起何宗文的嘱咐,只道:“书尧已经回法国了。”
“原来是这样。”孔熙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抬头去打量他,才发现他方才的恼怒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淡的脸,“对了,听说孔小姐是因为任参谋长的事来找我?”
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孔熙摇了摇头,搪塞道:“少帅,任子延的事不重要,我其实……”眼见着殷鹤成方才动怒了,孔熙不知道现在提何总文是否合适。
许是见孔熙吞吞吐吐,殷鹤成已经不想再谈了,只道:“孔小姐,我一刻钟后在这里还有个会,先请回吧。”说完,他吩咐黄维忠,“你送孔小姐回去。”
“是!”
他说完,站起来背过身去,点了一根烟自顾抽起来,已然是一副要送客的态度。
潘主任派车送孔熙回去,回去的路上孔熙觉得奇怪,他的恼怒似乎来去得太快,刚刚还绷着脸,转眼又什么事都没有了,又回归到了从前的冷淡。
难道殷鹤成在故意试探她?
孔熙忽然有些懊恼,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畏缩,失了她该有的气质与风度,原本不应该的。
小会客室的门咔嚓一声关上,殷鹤成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轻轻扫了一眼桌上的书籍与报纸,一时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纸的背面是个慷慨陈词的人,他也想试一试那人的胆色。可如今敢写却不敢担当,文章写得再好也就这么回事。
现在想想,隔着一张报纸,潜藏在笔名之下,用纸笔狂呼呐喊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也不一定要犯多大的风险。
另一边,孔熙从帅府无功而返,顾舒窈
只是,最近警察厅的人总来大学检查,不许他们这些学生有任何抗议军政府的行为。
在这样的严密监控下,吴楚雄一时觉得为难,顾舒窈想出一个办法,不如重新排一出“十项条款”的话剧。
话剧首演就定在大后天,剧名随意定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掩人耳目。先借着演话剧的名头吸引大家来看,光明正大地将市民、学生都聚集起来,然后将“十项条款”的遮羞布撕下来。
第二天傍晚,殷鹤成又一次收到田中林野的邀请,应邀到前往田中林野在盛州的住处。只是殷鹤成到了才发现,那日本的几位使官也都在。
那顿饭吃的并不愉快,虽然面上都十分客气,但气氛始终有些僵硬。
田中林野更是紧张,几次三番准备和殷鹤成开口,却都被殷鹤成不动声色挑开了话题,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彼此的心意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那几位使官在田中林野一旁坐着,都紧紧皱着眉头,却不好说什么。
田中林野也没有再谈的打算,快结束时,田中林野替殷鹤成斟了满满一杯清酒,“殷君,我敬你一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其郑重,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殷鹤成敛着目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将空着的酒杯翻转过来给田中林野看了眼,然后从桌上拿起酒盅,也替田中林野倒满。
殷鹤成举起酒杯,对上田中林野的视线,缓缓道:“田中君,我也敬你。”他顿了顿,又说:“你回东京之后,请代我向老师问好。”
田中林野听殷鹤成这么说,望向殷鹤成的目光多了几分无奈与悲戚。
他不难听出殷鹤成话中的话,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敬他酒了,如果有一天战场上相逢,他们再互相敬的便是子弹和枪炮了。
过了两天,殷鹤成收到一封乾都发过来的密电,他亲自在书房用密码本译电。
那封密电是他安插在长河政府的人发过来的,那封密电上说,在职务的任命这件事上,总统府与国务院有较大的分歧。
殷司令以前和总统程敬祥来往密切,所以程敬祥一直都是支持殷鹤成的,只是这几天国务总理穆明庚突然跳出来反对,短短一天之内联合了内阁一起。
穆明庚这个人殷鹤成是知道的,不比程敬祥,穆明庚一直军权在握,以前还当过前清的提督,现在手里依旧有五、六万地方部队,在长河政府的分量分毫不亚于程敬祥。
也正是因为此,总统府与国务院的明争暗斗这两年都没有停过。穆明庚这一回以殷敬林资历更深且代理副司令为由,提议任命殷敬林。而且穆明庚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日本人在背后支持。
只是殷鹤成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前一天才跟田中林野在酒宴上不欢而散,或许是日本人真的等不及了。
许是为了拉拢殷鹤成,程敬祥似乎又给他留了一条退路,突然将长河政府陆军总长一职空了出来。
殷鹤成看完后用打火机将那张纸点着,顺手扔进茶几上的那只水晶烟灰缸中。
就着燃起来的火,殷鹤成索性点了一支烟。
官邸书房的墙壁上,挂着画有殷司令画像的油画。烟雾缭绕中,殷鹤成望着他父亲的画像出神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