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文是两天后回的盛州,他去燕北大学找到了顾舒窈与曾庆乾。何宗文穿着米色的马甲与衬衫,看上去神容有些憔悴。
顾舒窈记得何宗文上次还对她说,他答应了家里的一些条件,和他父亲暂时和解了。
结果去了乾都一个多月杳无音信,回来还是这个样子。
顾舒窈猜测,他大概又和家里闹僵了。 𝕄.🆅🅾🄳🆃𝙬.𝕃𝙖
顾舒窈不清楚他家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能让何宗文这样一个温和的人,与至亲反目、屡屡出逃。
但是她即便不了解,顾舒窈也支持他。或许这就叫做感同身受,就像他曾经也这样信任她。
曾庆乾得知何宗文刚从乾都回来,见没什么外人,小声问何宗文,“我有一个亲戚是在盛州的轮渡码头做事的,听他说前天夜里来了一艘日本开过来的汽轮,下来二十几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还是日本使馆和盛州军政府亲自去接的,真是过来签“十项条款”的么?何老师,你刚从乾都回来,乾都那边你有什么消息么?难道这回军政府真的要和日本签那个协议?”
听到曾庆乾说起十项条款,何宗文看了顾舒窈一眼,才说:“我听说殷鹤成和他叔父殷敬林现在关系紧张,盛军里空了一个副司令的位子,盛军内部的职务调整不远了。田中林野前一段时间来盛州了,殷鹤成接待了他。”
这个时候田中林野还到盛州来?看来盛军内部的夺权之争是一出大戏。
听到田中林野,吴楚雄没忍住愤愤道:“就知道会是这个王八蛋,他妈的卖国贼,日本人才是他亲娘!殷鹤成本来就和日本人关系暧昧,现在怕是要用这“十项条款”讨日本人的欢心,巩固他自己的地位!”
顾舒窈听到吴楚雄这么骂,有些不舒服。
她印象中的“卖国贼”是贪生怕死的宵小,她见过殷鹤成在林北剿匪时的执着,不该是他那样的人。这样轻易地下结论还是有些草率了。
刘志超还算冷静,分析“十项条约”会导致的影响,“明州半岛已经被日本人占了,燕南已经有了边南铁路,如果日本人再在北边修一条燕茫铁路,那整个燕北就全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了。”
王美娟也知道修铁路这件事,但是她听到的说法和刘志超的不一样,她小声道:“不过我之前听我哥说,日本过来对燕北的经济也有好处的,铁路修通了也方便我们自己?”
“这铁路万万不能让日本人修,日本一旦控制了这条交通命脉,从日本到燕北再到内茫,全线都打通了。掠夺内茫的资源还是小事,将来那铁路线运来的,还有可能数以万计的侵略者!整个华夏大地,四万万同胞,会因为他们饱受战争的折磨!”顾舒窈只觉得背后发寒。
在顾舒窈学过的历史里,日本人的侵略就是这样步步蚕食的,打着共同繁荣的幌子一点点侵蚀领土,待时机成熟便会发起全面进攻,炮火连天的侵略战争,惨无人性的大屠杀、丧心病狂的活体
这种能预测到今后会发生什么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而责任感加剧了这一切。
前清的时候,日本也发起过战争,交战的地点也不过是近海的北方,而顾舒窈却说日本会全面侵略,还说得这样言辞凿凿,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意外,连何宗文都问了一句,“舒窈,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们已经占了我们的明州半岛,现在又盯上了内茫,如果燕北失守,他们面对更加富庶的和中平原,能做到不眼热?”
她的说法也确实有一定道理,再往南就到乾都了,乾都那几位司令正忙着相互算计军政府的政权,真打起来,哪里会同仇敌忾?
曾庆乾沉着脸一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问:“孔熙还没有回来么?”
因为之前孔熙排练的时候,任子延来过几回,因此话剧团的人都知道孔熙和一位盛军军官往来密切。吴楚雄联想起何宗文刚才说的,有些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谁知道呢?”
何宗文这才反应过来,问他们:“孔熙去哪了?”
“她去燕西了。”曾庆乾随口道,可才说完话神情忽然凝住了。
燕西?这个地方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敏感。孔熙并不是和她大学这边的朋友去的?难道是和盛军的那位军官么?这个时候去燕西,究竟是要做什么?
顾舒窈和何宗文看到曾庆乾的反应后,对视了一眼,也意识到了这趟燕西之行的不简单。
眼看着“十项条款”签订在即,条款的内容又刚好涉及内茫,内茫与燕西接壤,现在去燕西,难道是去为签订条款作准备?
曾庆乾神情沉重,道:“我过会正好要去孔教授那,我去跟他谈谈孔熙的事情。”
曾庆乾平时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何宗文怕他在孔教授面前讲话说了太重,想了想说:“我过会要去孔教授家一趟,还是我去说吧。”的确,有些事在家比在办公室更好开口。
时间已经不早了,何宗文说完,大家便准备离开了。
曾庆乾一个人走在前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快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严肃道:“要是燕北军政府真的准备签那个“十项条款”,我们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实在不行我们和上次公共租界那次一样,上街声讨那些日本人和卖国贼。这次比那一次严重太多了!”
吴楚雄跑上去,攀住曾庆乾的肩膀,“真要去,算我一个!”
刘志超和另外几个学生也跑上去
第80章 十项条款(2/2)
,“到时候我们一起,这几天我们现在学校里贴一些宣传纸!”
王美娟很犹豫,看了眼顾舒窈,“舒窈,你去么?”
“如果他们真的要签,那就只能去了,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把它拦下来。”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没有选择的。
何宗文送顾舒窈回了法租界,他起先和顾舒窈聊了一些她的近况,顾舒窈融入校园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他很为她高兴。
何宗文虽然脸上有笑意,却还是心事重重的。过了一会儿,只听他道:“书尧,你认识一个叫作任子延的人吗?” 𝓜.𝕍𝕆𝘿𝙩🆆.𝕃𝘼
“我认识,任子延和殷鹤成关系不错,他也在盛军任职。”顾舒窈大概知道何宗文想问什么索性与何宗文和盘托出,“这事其实我也有责任,孔熙和任子延第一次见面,是那回她陪我去帅府。后来,在众益书社门口,我看见任子延又去找了孔熙,我记得那个时候孔熙还是有些抗拒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似乎……”她犹豫了一样,也不好妄加揣测,于是选择了一种温和的措辞,“似乎成了朋友。”
顾舒窈其实也有些奇怪,“我也提醒过孔熙,像任子延这样的军官,比她要复杂得多,我其实不建议孔熙和他有过多接触。孔熙这次去燕西,我其实还在想,她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是想去了解一些情况?那边日本人多,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何宗文摇了摇头,道:“她和任子延的事我其实知道,孔教授也隐约知道,说实话我到现在也看不太明白。”
说完,何宗文开始皱着眉头想事情,一路上没有再说话,顾舒窈心情也很沉重,两人一路走到法租界。
过了一会儿,何宗文听到顾舒窈突然沉沉叹了一声气,于是问她,“你怎么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姨妈最近心神不宁,她有位朋友就是在燕西做矿产生意的,前几天突然写信回来,说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了。我想,应该也跟这“十项条款”有关吧,有时候一个国家一个政令一个条款,看着与我们的生活不相关,可又确确实实会改变、影响很多人的命运,让原本许多平稳幸福的家庭遭受颠沛。我还在想,如果情况再坏一点,将来全中国又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变成白骨?我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也不能坐以待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他们都懂的道理。
何宗文从前只觉得顾舒窈有才华,性格也爽快,没想到她在这件事上态度如此坚决,索性也极为坦诚地问她道:“书尧,你对日本使团突然来华,以及殷鹤成亲自去接田中林野这两件事你怎么看?凭你对他的了解。”
顾舒窈沉默了片刻,才郑重说道:“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理解,但我认为殷鹤成应该不会签那个条款。”她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没有说服力,补
何宗文有些诧异:“他还救过你?”他沉吟片刻, 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何宗文其实是记起了别的,他记得三个月前,布里斯打电话到乾都说顾舒窈失踪了后,他为了能尽快离开乾都,答应了他父亲以后在长河政府任职的条件。
何宗文当时就是想着以后能带着她逃到乾都去。
然而当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个时候,她的心里似乎只有向布里斯买磺胺一件事,而他也从来都没有见她这么焦急、憔悴过。
他记得她当时说的是,“我有一个朋友因为救我受了枪伤。”
何宗文没有想到,原来那个人是殷鹤成。他原以为她和殷鹤成虽然有夫妻之实,但并没有什么感情,现在却发现和他想的有那么些不一样。
不知不觉,何宗文和顾舒窈已经走到了顾舒窈的洋楼门前,顾舒窈原已经打算与何宗文道别,却看见隔壁洋楼的铁栅栏突然打开,从里面匆匆忙忙走出来一个人。顾舒窈立即辨认出来,是孔熙。
“孔熙!”顾舒窈喊了声。
孔熙没有听见,仍往前走着。何宗文索性追了上去,“孔熙,你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也不去学校?”
“你终于回来了!”看到何宗文,孔熙很是惊喜。
“听说你去了燕西?”
孔熙点头,“对了,我在燕西看到了田中林野,殷鹤成也在。燕西当地政府和商会办了一场酒会迎接他们,我听他们谈论的都是矿产、铁路相关的话题,我怀疑他们此行就是冲着“十项条款”去的。”
殷鹤成居然在这个时候真的和田中林野去燕西?难道是去实地研究条款?
顾舒窈不敢置信,她以前也参与过类似签订双边协议的工作,虽然她只是作为翻译,但也知道大概的流程。
因此顾舒窈又追问一些细节,譬如殷鹤成、田中林野随行还带了什么人?去了几天。
但孔熙知道的也很有限,只说:“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殷鹤成他们现在也回盛州了。”
顾舒窈回到家,在卧室里坐立不安。他一向是个清醒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会对他的声誉造成怎样影响?难道他心意已决、根本就不在乎?
如果殷鹤成签那份“十项条款”,燕北六省该怎么办?一步错了,步步错,错多了便是万劫不复。
顾舒窈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或许应该去找殷鹤成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