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燕云追刚醒,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就看见小章鱼倒挂在床顶,触手随意扭动,金色的小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顿时惊得睡意全无,连忙坐了起来。
“本宫说过,不准爬床!当耳旁风是不是?”燕云追有些恼,抓起枕头就朝小章鱼扔了过去。
小章鱼也不躲,硬着头皮挨了这一枕头,然后用触手揉了揉小脑袋,磕磕巴巴道:“你,你,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
燕云追横眉怒目:“你最好是有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没有否则。”小章鱼嘿嘿一笑,“是这样的,之前我给你渡了点妖力,如今妖力已经耗尽,我在想,要不要再渡一渡。”
燕云追皱眉看着小章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早已散去金光的血管。
怪不得他刚刚扔枕头的时候感觉没什么力道,原来之前力量充沛是因为体内有它的妖力。
小章鱼:“如果要渡妖力的话,需要你把衣服脱了,然后我们……”
“不必!”燕云追真想捂住它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章鱼:“我保证什么也不干,就渡点妖力给你,以防万一……”
“出去!”燕云追面色薄红,低喝道。
“嗷……好叭。”小章鱼不死心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认命地从床顶跳下,麻溜地爬出门去。
“殿下,您醒了吗?可需要奴进来伺候?”门外听到动静的成禄,立马轻声询问。
燕云追没有出声,红着脸将被子拉过来,蒙头倒了下去。
“殿下?”成禄又唤了一声。
明明听到殿下已经醒了啊,这怎么没动静呢?
正当成禄担忧得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内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你且退下,本宫还想再睡会儿。”
闻言,成禄便松了口气,放心地立在门外候着。
而屋内,燕云追掀开被子喘了口气又蒙上,满脑子都是关于被那些粗长湿滑的触手触碰的记忆。
燕云追觉得自己揍了小章鱼一顿,还是带着妖力揍的,想必应该很疼。这出了气,也算两清了。
可一想到之前小章鱼对自己所做的事,他就莫名脸红羞濇,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但偏偏那小章鱼又是一副小少年的嗓音,许是还不谙世事,估计也是为了吸出自己体内的妖力而做出的无心之举。
不过据它所言,妖力祛除之后还是想和自己睡。虽然这话很气人,但冷静下来一想,也不是完全说不通。就跟小孩儿都很喜欢黏着大人一样,即使动作再亲密,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
何况,它还是一只妖怪。
妖怪或许不懂得凡人的礼义廉耻,所谓不知者无罪,确实不应再迁怒于它。
可这就让燕云追有种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的感觉。
他燕云追又不是圣人!
毕竟头一回被这样放肆的冒犯,心里那道坎儿始终过不去。就算要过去,也得不少时日。这期间,若是小章鱼再出言冒犯,免不了还要拿它撒气。
想着想着,燕云追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才唤成禄进来伺候。
成禄一进来就四处张望。
守在门外的时候,他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清晨时分他明明听见这屋里除了殿下的声音,还有他人的声音。可他一直在这儿守着,无人进出,这人呢?跑哪儿去了?
难道他听错了?这不可能啊!
他分明听得那人说了些什么,殿下还呵斥了一声。
“殿下,您没事吧?”成禄一边伺候燕云追洗漱一边担心地问。
“本宫无事。”燕云追嗓音淡然。
看着他面色如此平静,成禄这才放下心来,扶着人坐到铜镜前:“那殿下早膳想用些什么?”
燕云追却道:“本宫没胃口,就不传膳了。”
一侧的桌子上,小章鱼脑袋顶开茶壶盖,目光暗戳戳地瞧过来。
成禄为燕云追束好发后,便道:“那奴去给殿下沏壶茶。”
燕云追轻“嗯”一声,他便朝桌子走了过去。
小章鱼立马缩回茶壶里,正打算施展妖法遁走,可突然又想起燕云追说的“不可乱用法术”。刚刚才惹他生了气,若此刻再施法,他定然不会原谅自己了。唉,真是愁死个妖了!
茶壶被成禄端走。
不一会儿,燕云追就听到门外传来成禄的惊叫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燕云追出门一看,只见成禄一脸受惊过度的模样,磕磕巴巴道:“殿……殿……殿下,那脏……脏……脏鱼……”
“它怎么了?”燕云追略有担心地问。
成禄继续磕巴:“它……它……它从茶壶里蹦出来,吓死奴了!”
燕云追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即又恢复一向波澜不惊的神色,温声道:“瞧你这胆子,以往随本宫出行刀剑加身都不怕,如今竟怕这一只小章鱼。”
成禄不服气地挺胸:“以往那是为了保护殿下,奴这条命不值钱,拿去就拿去了。跟这突然出现的吓人怪东西,可不一样!”
缩在廊下花圃里的小章鱼比他更不服气,挥动着触手张牙舞爪的,要不是燕云追不让它乱用法术,它早就一口吃了这聒噪的凡人!
还在那儿告黑状,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它明明就是光明正大地从茶壶里爬出来,怎么就是“突然出现的吓人怪东西”了?
它现在可是有名有姓的小妖怪。
它叫应无伤!
才不是什么怪东西呢!
成禄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燕云追不禁笑着低语:“其实……”它不吓人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半晌都听不到下文的成禄,忍不住问道:“殿下,其实什么?”
燕云追回神,收起笑意淡然瞥了一下四周,发现了花圃里的异动。
便冷声道:“它故意吓人,属实顽劣。若是让本宫发现它再如此行事,本宫定不轻饶!”说着他便瞪了一眼花圃,小章鱼连忙收起杀气腾腾的触手,委屈极了。
燕云追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过一介凡人,而小章鱼是妖怪,凡人于妖怪来说,太弱小。
它们一旦心生邪念,那就是生灵涂炭。若是心存善念,那便是造福万民。
这小章鱼如今不谙世事一心只想跟着自己,所以燕云追才趁此机会要求它不准乱用法术,是希望它和自己一样,过着凡人的生活,体恤生命的不易。
如果按照民间话本里写的那样,心地善良的妖怪除恶行善积累功德,是可以飞升成仙的。
那么,燕云追是希望小章鱼可以修成正果得道飞升的。
只是好玉须琢,方能成器。
看着花圃里逐渐远去的动静,燕云追唇角轻扬,不禁心下甚慰。
*
又过了几日,皇帝得知燕云追病愈,召他回京的诏书下了一道又一道。而燕云追借着病体初愈不宜车马为由,接着留在避暑山庄静养。实则他只是在等,等一个既可平定叛乱,又可保住大皇子的两全之机。
这些年拖着病体夙兴夜寐,也属实有些累。如今算是乐得个清闲,在这避暑山庄赏赏荷养养鱼,也挺好。
燕云追坐在湖心亭,随意地往荷塘里撒下一把鱼食,只见颜色各异的鱼儿纷纷涌了过来,一时之间打得难舍难分。
“还不打算出来吗?”燕云追又朝荷塘里撒下一把鱼食。
水下传来一道委屈巴巴的少年音:“不出来。”
燕云追:“怎么?”
小章鱼:“我,我怕你生气……”
燕云追浅浅一笑:“哦?那无伤倒是跟本宫说说,本宫为何会生气?”
水下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不好了!”突然一个小太监慌张来报。
燕云追正色道:“何事惊慌?”
小太监哆哆嗦嗦:“成掌事他,他……”
燕云追:“他怎么了?”
“他……他快不行了!”说着小太监就哭了出来。
成禄只说身体不舒服,需要告假几日,燕云追是知道的,还给他赐了药材,让他好生休息。怎地病情突然如此严重?
燕云追没有细问,立马让小太监去请李太医,自己则快步去了成禄的住处。
一进门就看见成禄双目紧闭躺在床上抖个不停,嘴里一直说着:“妖怪!有妖怪!殿下,这里不安全,快跑,快跑啊……”
很快李沅便到了,待其解开成禄的衣裳一看,只见他浑身乌青,脖颈和四肢都有巨大的勒痕。仔细看去,还有一些圆形的印痕。
没等李沅诊完病,燕云追就怒气冲冲直奔荷塘而去。
许是走得太急,燕云追到湖心亭的时候一个身形不稳,栽了下去。正当他以为要摔进水里时,一条粗长的触手自水底蜿蜒而出,一把缠住他的腰肢,将人稳稳托住,再小心翼翼地放到亭内的石桌上坐下。
随即,那条触手又瞬间收回了水里,只余下一阵水花。
“应无伤,你出来!”燕云追压根不领情,反而下了桌,朝着荷塘里怒喝一声。
只听声音,小章鱼就知道,他真的很生气,从未这样生气过。
它只能乖乖地从拥挤的鱼群里冒出头来,小声委屈道:“都是他自找的,他跟你告黑状,说我是‘吓人的怪东西’,我只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燕云追痛心又失望:“应无伤,本宫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小章鱼:“我听进去了。他那么讨厌,若不是想着你说的话,我当即就吃了他,哪儿还轮得到如今你因为他来跟我生气……”
燕云追气得发抖:“闭嘴!”
他默了片刻,接着道:“你现在立马跟我去救人!”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小章鱼低声咕哝。
燕云追:“你去是不去?”
小章鱼:“他活该,我不去。”
燕云追扶着阑槛,气得心梗:“他有错,你就没错?”
小章鱼:“我有什么错?他没本事还招惹我,不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你因一句话,便施妖法害人,算本宫看错了你!”燕云追闭眼转身,不再看荷塘里的小章鱼,“人妖本就殊途,你走吧!”
听到燕云追这话,小章鱼才彻底慌了。
妖界本就是强者生弱者死,这也一直是它的行事原则。如今它没有直接吃人,是给人留了活路的,它作为一只妖怪,只伤人不吃人,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为什么他却不理解自己的善念,竟要狠心赶它走?
“别赶我走,好不好?”小章鱼爬上阑槛,在燕云追身后小声乞求。
“别跟着本宫。”燕云追缓缓抬步,没有回头。
小章鱼急得伸出触手,想将人直接捆进荷塘里。可想着这些时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它最终还是收回了触手,任那抹皎皎身影逐渐远去。
*
入夜。
小章鱼焉头巴脑地来到成禄的房间,看着他嘴里仍旧不停念着“妖怪,有妖怪”,它挥动触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而后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施法治伤。
正当小章鱼收起妖力时,突然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妖气蹿进了山庄。
它连忙隐出门去,只见一道浓烈的黑雾笼罩着燕云追的寝殿。
小章鱼又立刻隐入寝殿,却是为时已晚。
黑雾瞬间散去,燕云追躺在榻上,体内蚕食.精气的妖力剧烈涌动,已然命悬一线。
小章鱼伸出触手去碰燕云追,却被妖力斥开。
怎么办?这妖力太过强大,以它的法力,还不足以完全吸纳。
可他就要死了啊!
情急之下,小章鱼幻化出白玉坠,强行与玉坠里的另一半元神融合。
虽然时机未到,但燕云追就快要死了,它不能再等了!
元神相融的瞬间,金光冲天,整个避暑山庄亮如白昼,苍南百姓皆遥望山庄,连连称奇。山庄内的宫人和侍卫们更是第一时间冲到了寝殿外,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这寝殿仿佛被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即使是武艺高强的徐鸩,挥刀上百次也无法进得半寸。
而寝殿内,小章鱼此刻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闪过,可就是拼凑不出一道完整的画面。
它头痛欲裂,体型逐渐变大,整座寝殿内除了燕云追睡的榻安然无恙,其他东西全都瞬间碎裂。就在它身体快要撑破寝殿的那一刻,脑海里突然想起了燕云追的声音,“你因一句话,便施妖法害人,算本宫看错了你!”
如今外面全是人,倘若它破了这寝殿,定会死伤无数。燕云追醒来,一定又会很生气的。
它不能惹他生气。
小章鱼忍着头痛,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强行将体型缩至半个寝殿大小。
而后扯掉燕云追的衣物,用八条粗长的触手抱起他紧紧拥着,纠缠,环绕。
与之前一样,缕缕黑雾从燕云追的体内抽离,尽数没入小章鱼的身体里。
燕云追眉心紧蹙,痛苦的哼了几声后,便彻底失了力气,任由这些触手将他缠绕包裹。
*
翌日。
燕云追是被咳醒的,恢复意识的那一刻,他只觉体乏无力,胸闷气短,周身疼痛。原本已经痊愈的身子,此刻又仿佛病入膏肓一般。
莫非,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如今梦醒了?
“成禄,咳咳……”燕云追连忙唤人。
成禄进殿慌忙道:“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奴以为,以为……呜呜呜……”
看着泣不成声的成禄,燕云追却扬起浅笑,“成禄,你没事了?咳咳,这一切都是梦,对吗?”
成禄抹着泪:“殿下,您在说什么啊?什么梦?”
燕云追不答,看了一眼桌上的纯白小瓷盅,“扶本宫起来。”
成禄连忙应是,扶着人走到桌边。
燕云追看向小瓷盅内,只有参汤。
“对了,这参汤奴刚刚端进来,殿下快趁热喝吧。”说着成禄就要端起参汤。
“无伤呢?”燕云追先他一步端起小瓷盅仔细打量着。
“什么伤?殿下可是受伤了?”成禄紧张道。
燕云追有些急了:“章鱼,本宫养在这里面的小章鱼呢?”
成禄一脸懵:“什么小……脏鱼?那是何物?”
燕云追放下小瓷盅:“徐鸩呢?可回来了?”
成禄连忙点头:“徐侍卫回来了啊,还见过殿下了呢,殿下不记得了?”
燕云追更急了,扶住他的双肩道:“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章鱼?你见过它的啊,在徐鸩回来之前。”
燕云追这样一说,成禄越发糊涂了,挠着头道:“奴如果见过那个什么小脏鱼,定然是记得的。可奴真的没见过啊,殿下……”
“算了!”燕云追扔下人,一边咳嗽,一边出门去寻小章鱼。
成禄连忙跟上:“殿下,您要找什么?奴帮您找啊……”
这日,燕云追在荷塘边翻来覆去找了很久,宫人们也跟着找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寻到小章鱼。也召了李沅前来问话,得到的答案与成禄如出一辙。
他们都没见过小章鱼。
莫非真是一场梦?可为什么却是如此真实?
燕云追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是因为小章鱼不见了,还是因为自己的病根本没有痊愈。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皇帝听闻太子病情又加重了,无数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地送进苍南避暑山庄。
可燕云追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仿佛又回到了他被送来山庄之前的状态,高热,咳血,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李沅日日守在榻前,汤药一刻也没断过。
可他们的太子殿下,终究是不成了。
如今已昏迷七日,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久。每日全靠参汤吊着命,断气是迟早的事。
庄内的人日日以泪洗面,却也知回天乏术,虽仍旧好生照料着燕云追,但也认命地接受他即将撒手人寰的结局。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每到深夜,都会有一个挥动着八条触手的庞然大物隐入寝殿,化作一位乌发金眸,满身伤痕,约莫十八的少年。
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隐去燕云追的衣物,纠缠,占据,再相拥而眠。
这夜事后,少年的伤更重了,只能勉强维持住人形,半身化作八条触手,拥着人耳语。
“对不起,我知道你醒来后肯定会很生气。”少年的触手轻轻抚着怀中人面含春色的绝美侧脸,声音清脆温和。
“之前只是懵懵懂懂地陪你睡觉,如今我已化形自如通晓世事,还夜夜如此,你肯定恨极了我,甚至再也不会见我。”
烛光下,少年深邃的五官忽明忽暗。
“可我若是不这样做,你会死的。”
“我不想你死。”
“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不要你死。”
“放心,快了。”少年吻上燕云追微张的唇瓣,一触即分,“再有七日,你就又能舞剑给我看了。”
蓝色的血液在少年的胸膛蔓延,他却笑意温柔地看着怀里的燕云追,“即使只能偷偷看着,我也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