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远去,掌门行在最后。
主峰的天穹呈现出一种将要爆开的亮白。
“掌门心中有疑,何不将之就地诛杀?”一年迈老人留到后方,悄声问道。
“祭子难消,我恐怕那具躯壳中,早就换了主人。”中年男人眼皮一抬,皮肉僵硬,“如无必要,莫要惊动了他,于紧要关头多生了事端。”
“如此,将人送往剑阵,哪怕旁人辨认不出,‘他’却不会认不得过去的自己,若真有蹊跷,必定亲手将人抹杀了去。”年迈老人思索着点了点头。
他们多年之前就刻意将“他”进行“切割”,植入对自身的杀意,若是“切割”过的个体见面,没有共同的记忆做底,他们的第一反应只会是彼此杀戮。
中年男人的眉心有一点暗红若隐若现,他行于云中的身躯忽然抖了一抖,将那年迈老人吓了一跳,慌忙凑上前来问询:“可是那天魔之血还未得到消化?”
天魔之血,一滴洗髓,助人修为大增。
然而此血一旦入体必将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寻常修士一生中至多能承受一滴。
两滴便会经脉尽断,三滴则会七窍流血,四滴必定爆体而亡。
高阶大能的承受力会更强一些,却也无法不受其反噬。
带来巨大助益的天魔之血不是人人都有命去享用,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没有大量服血的人能活下来。
“他”也是从小选出来作为试验极致阴邪的换血之法的祭子中,唯一成功的那一个罢了。
破元门掌门心中的焦躁无法言说。
倚仗“他”,就像倚仗着“天魔之血”,没人知道他日夜担惊受怕,唯恐某日自取灭亡。
所谓养虎为患,他只能去迫切变强,以防某天被虎吞食时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唯一的途经却也只有去服用天魔之血。
就好像走上了一条通往悬崖的不归路,他无法回头了,只能争取让粉身碎骨的结局来得更晚一些。
然而越晚,他或许摔得会越惨。
现在额外服下去的一碗天魔之血正在他体内狂暴流窜,忍着巨大的痛苦也难以炼化。
如果在这时候,像十多年前一样爆发出天魔骚乱,他是绝对没有能力对抗的。
好在天魔几乎都被驯化,成为了修士的奴隶,想要暴起也还有“他”的压制。
只盼望在“他”也完全脱离控制之前,他能自己炼化了天魔之血。
……
又一次来到归一剑阵前,尽管可以称得上是被“押送”过来的,程涿也难掩激动。
跟第一次相隔甚远的遥望不同,他这一回能近距离接触,还得到了入内修炼的宝贵机会,不管破元门究竟是作何打算,他都是赚大了。
再次见到那个虚影时,他又多了些道不明的感受。
离得近了,他看着虚影更像是在仰望一座面容模糊的山,而这座山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压迫感。
其实进入破元门后在山中远望的那一回,严格来讲,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他”是传说,是修士心中的不可攀及的尊者,也是修真界的符号。
有不少和破元门关系密切的门派,会专门请一座“他”的金像或者铜像回去镇守宗门。
破元门研制的法器上偶尔也会印有“他”的痕迹,像早年间供修士间彼此传讯使用的传音镜,用灵气唤醒后,镜面上第一个浮现的也是“他”的虚影。
南斗山庄自然请不来“他”的小像,他们也不可能买得起破元门的传音镜。
程涿见到“他”,是在还没有加入南斗山庄之前。
正值“他”横扫天魔闻名的第二年,程涿所在的村镇没有被天魔袭击,但也有些个担起大任的正道宗门会常常派弟子出来巡守,捕捉流窜的天魔。
某一次巡逻弟子收队走后,不慎落下了一样东西被程涿捡到,他也是后来入了修炼大门才知道,那面在他看来有精灵存在的镜子其实名叫传音镜。
那年他好奇地拿起镜面映照过来,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面容,而是“他”的影子。
传音镜可以通过灵力波动,给心中所想的修士传讯,哪怕彼此相隔万里。
但他不懂自己是怎么搞的,作为普通人的时候,他也联系上了一名修士。
当时他也不知道每天和他聊天的人是修士,他还以为是镜子里的精灵,也以为那个精灵就长的是每次打开镜子时看到的那个模糊样子。
在他眼中,精灵是相当不识人间烟火的,讲话也笨笨的,想顺利展开一场对话还需要他去反复地教。
程涿也闲得没事干,眼看着精灵说话越来越像人,偶尔还能斗嘴似的跟他吐出几句俏皮话,他还怪有成就感的。
可是某一天,镜子突然就打不开了,他询问来巡逻的修真界弟子,那些人告诉他,这是法器,不存在什么精灵,要有灵力才能驱动。
程涿便问怎么才能有灵力,那些人说要去山门修炼,他于是来了南斗山庄,但是镜子也早在漫漫求仙路就被人抢走了。
他至今也不知道,当时和他聊天的、无意中引领他进入修真界的笨笨修士是哪家道友。
程涿感觉自己手中的剑在一阵阵发烫,他被那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思绪中叫醒。
他怀疑婷婷要出来了,如果破元门的人要对他不利,婷婷还是不露面的好。
虽然高手应该都能看出来他有剑灵,比如他的掌门南斗真人,但婷婷那么漂亮,难保不会有人本来不屑这把铁剑,却在见了他以后起了争夺之心。
程涿因此也不敢逗留,想着赶紧窜进归一剑阵里去,竟然觉得那里面散发着十分安全而吸引他的气场。
甫一进入,他好像全身浸泡在了灵气逼人的温泉中。
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并不知道包围着他的剑阵四周的萤蓝剑光忽然变得混黑,并向内部收拢,在骤风中竟凝成了一个不可窥探的巨大圆球,隔绝了每一双企图望入其中的眼睛。
圆球之外的众人如何震惊慌乱暂且不提,被包在球里的程涿反正是相当安逸。
不过他没有领悟到什么剑意,他只是特别舒服,舒服得快要进入梦乡。
他于是确实做梦了,在梦中,他想起了一段早就遗忘的童年回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宗门大比中听了祭子鬼婴的传闻刺激到了他,让他想起来,在他五六岁的时候,还真的见过一个鬼婴,不对,是鬼童。
对方也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童。
仰躺在乡野间的地上,七窍流血,一双眼睛倒是睁得老大,有点呆呆地凝望着天。
小时候的程涿也是个爱自找麻烦的,他看到有人躺在那里就偏要去看个正脸,见了那七窍流血的惨状后他又害怕地坐在地上哭。
他想,他真是见了鬼了。
现在逃命也没用了,大人说过鬼最厌恶的是爱哭的小孩,这下好了,他肯定会被缠住了。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求饶。
他问鬼童子怎么才肯放过他,鬼童子不回答,他于是从怀里掏出平时收集来玩的的圆润石子,形状特殊的干枯树叶,还有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一颗温热鸡蛋。
全部堆到鬼童子被血浸湿的单薄躯干上。
然而鬼童子的眼睛还是不肯闭上,就是怨念没消。
程涿不敢走,他学着长辈哄他的样子,一边哭一边讲故事。
他讲小鸭子的故事,讲狼爱上羊的故事,讲他和村头铁柱二丫一起玩泥巴的故事。
他讲着讲着发现,鬼童子不看天了,正在看着他。
程涿登时更害怕了,他说如果一定要来找我,等长大了再来找我吧。
大人们都说长大了就会变厉害,可能他那个时候就不害怕了,如果这个鬼童子非要索命,没准儿他还能反杀回去了。
他把石子又都拿下来塞到鬼童子血糊糊的小手里,给他把手指合上。
可他一放手,鬼童子又把手松开,滚了一圈血的小石子全都流下来。
没办法了,程涿心想,他连鸡蛋都送出去了,难道只能动用那个了么?
那个在他怀里藏了很久已经黏成了一团的糖块,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眼下只能一边抽噎一边把它放到鬼童子紧闭的嘴唇上。
鬼童子静静地看着他,张开嘴巴把糖吃掉了。
当时程涿还注意到,他嘴里的牙齿和他是一样的,白白的小小的,没有长獠牙,但是流了很多血。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只是说,吃了糖就不疼了。
……
鬼童子后来是怎么散去怨念离开的他不知道,因为他哭累了就在旁边睡过去了。
醒来后他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好半晌才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梦,因为他的石子、树叶和鸡蛋通通不见了。
他心疼地舔着衣服上残留的一点糖块化开留下的糖丝,那点甜味儿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清甜,香醇,凉润,令人上瘾——不对,他的糖块是很廉价的齁甜味道,没这么高级。
程涿忽然睁大眼睛时,他的舌头还在下意识地舔着,“高级糖”被他舔开,终于肯容纳他得寸进尺的唇舌。
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酥麻感从吃糖的部位传遍全身,像一阵燎原之火。
耳畔有男子的喘气声,不只是对方的,他的呼吸也不知不觉间重了起来。
他整个人不知道何时被人抱在怀里,头对着头,嘴对着嘴。
——这不是在吃糖,这是一个吻,一个依然在持续的,货真价实的吻。
他在破元门的归一剑阵里,不把握时间好好修炼,却做起了春.梦。
春.梦对象还是他敬爱的、纯洁的、不容玷污的、仙子一样美好的剑灵婷婷。
……真有你的啊,程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