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那些粉末是什么之后,程涿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尽管很对不起十一,但他应当算是暂时脱离险境了。
毕竟,十一也不可能按着他的脑袋让他把地上的水给舔干净……
只要这一环节不进行下去,他就不会被同化。
不过也依然是无处逃跑的,毕竟身处在十一编织的异世界里,一切安排都逃不开十一的意志。
他无法主动出击,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对不起……”程涿还是艰难地开口道了歉。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另一只手腕上套圈的绳结,竟觉得那份束缚感越来越松,好像他只要自然地把手垂下,绳子就能如愿脱落了。
十一还是摇头,神色非常平静。
他也默默地从蒲团上站起身,转过头来正对着程涿。
“你若不愿意,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了。”他说,“我本想帮你规避痛苦……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抱歉。”
这话的语速很慢,说话时,十一的眼神中有一些无法名状的情绪。
像是怜意,也像是悲悯。
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是针对程涿的。
这份悲悯并不能让人心生安宁,反而使人更加战栗,因为这意味着十一真的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做法是出于好意。
十一说完后,身影也同话的尾音一起,逐渐被风吹散在空中,消失不见了。
程涿手腕上的绳子也随着他的消失彻底松开,坠在地上,被那滩水泊肆意浸染,朱红褪色,化成一条普通的麻绳。
程涿怔怔地看着十一方才所站的位置沦为空地,后背开始发凉。
虽然十一没有明说,但他已经听懂了,存在着关于“同化”的两种方案:
要么,凭一根红线与一碗水喜结连理,宿命相连。
要么,重复去走十一走过的路,经历十一曾经历的一切……
第一种方案已经在他的努力下失败了,这说明,他之后的命运几乎能够预见了。
曾经在宅院中经历的那些幻觉,要在他身上施加了吗?
或许是嫌程涿的心还不够乱,那名先前被他推到墙角的老头口中开始不断发出人之将死的悲鸣。
主人已经离场,作为小兵的他却依然没有下线,存在感反而越发强烈。
程涿被引着看去,发现老头的身体中开始渗出大量朱黑的污血,好像骨肉在不断融化。
那些脏恶的东西几乎要覆盖整个庙堂的地面,但有意地避开了所有碗中流水的领域,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包裹圈。
其中的一部分污血甚至钻进了程涿脚底,让他心惊肉跳,感觉就好像是他真的亲手杀害了什么无辜的老人,被其死后化身的怨灵迫害伸冤一般。
他这头正心虚,突然间,身后的木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程涿惊愕地回身看去,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
这人的面容也同样被黑雾团团包裹,他的身后,还有无数模糊的人影,静待号遣。
来者显而易见的不善。
熟悉的要素出现了。
程涿回忆起了那个幻觉中见过的为了守东山安定,对十一实施断腿之刑的警员鬼。
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默默地做着深呼吸,心知不妙。
看来历史要从这一刻起重演了。
还是说……之前就已经是某段历史了?
他不敢细想,防备地退后两步,那领头的警员便蛮横地上前两步,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语气凶恶道:“听闻这村子里有命案,你这歹徒竟敢在此伤人!必须把你带回去接受审讯!”
说着,他便上直接上手来捉程涿的胳膊。
他身后的几名警员闻声也迅速扑过来,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围墙。
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程涿此刻面对的少说都有八只手了。
甚至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几个人已经协助着领头的人把他扭身制住。
有人在他膝盖弯处踢了一脚,以监押犯人的姿态强迫他动身。
这个时候解释自己没有杀人都是无用功。
那老头不是人,这群警员也不是,他们都是既定的幻象,语言的反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甚至根本不去关注老头的尸体,只是要随便捉个由头把他带走罢了。
程涿能做到不白费口水,却忍不住白费力气。
他狠命挣扎,四肢都被控制住,他便梗着脖子就要去咬那些人的手。
“啊!该死的,竟然还敢咬人……”挨了一口的人痛呼出声,却依然没有放开手。
程涿的牙齿真的能对这些人造成实体的伤害,可这也意味着在力的相互作用下,他们对他的伤害也同样奏效。
这一个结论同样表明,假如十一真的要让他也去经历拔舌断腿诸如此类的酷刑伤害,一定也是实打实的。
“给我把他的嘴巴堵住。”警员首领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注意分寸,别让他不慎咬舌。”
程涿的嘴上被贴了一块严密的胶布,他是想用舌头把它顶开的,可是那胶布太紧了,几乎要把他的脸皮给粘下来。
上下唇根本无法移动,牙齿也被迫咬合,他在绝望中被押着离开了庙堂。
此时外面不再是漆黑一片,有些许凄冷而皎洁的光晕挂在远处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上,照着这条幽狭的小路。
程涿望了许久,才迟钝地发现那光晕并不是低垂的月亮,而是十一拿着那盏落在外面的提灯,静静地坐在槐树枝头回望着他。
他的发丝轻轻地随风摇动,同样的提灯落在他的手中,也显得比之前更耀眼些。
俯视众生的姿态就仿佛他是这里的创始神、主宰者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程涿立刻止住脚步不肯再走,拼命扭动着被大力制住的上半身,想试着求救。
他怕自己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如果能开口讲话,他也许会卑微地求饶,向十一表示他愿意现在回去把地上的水给舔干净!
哪怕不一定是真的愿意,也可以先表面应下再做打算。
明明目睹着他的狼狈,但十一的目光那么淡然,淡然到显得无动于衷。
程涿慢慢地泄了气,心里突然产生了悲哀而浓烈的感同身受。
当初十一绝望地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能去奢求向谁求饶呢?
那时候的十一,恐怕都无法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之后的命运就只有无尽的苦痛了。
程涿被带走得原来越远,逐渐超过了十一所在的槐树。
他想扭头,但被身边的警员鬼死死锢住了脑袋,只能一路凝视着此路的尽头。
而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是一片虚无,又或者说,是一个黑洞。
他明白那象征着又一次时空的跳跃,就像他此前所经历过的那些一样。
没准再睁眼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拔舌长剪的白刃之下了。
一个又一个时间线的更迭,十一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他所说的语意不明的“来不及了”,所以必须要不断快进,还是单纯为了甩掉系统,即“不可控因素”天师一?
“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威力巨大,程涿的身体都不禁一抖,耳朵率先感到剧痛,之后是持久的耳鸣。
他能分辨出那声音是爆破云霄的惊雷,带着审判意味的惧怒。
假如修仙小说中的天劫当真存在,恐怕也就是这个程度了。
但那巨响还不完全是雷声。
还夹杂着某种重物倒地,建筑瓦解的崩坏动静。
有一瞬间感觉大地都在震颤。
旁边的警员鬼均无动于衷。
唯有程涿心中一动。
是槐树,槐树被雷劈断了吗?
那,树上的十一呢……谁能在十一的世界里这样对待十一?
不知道是耳朵被炸伤所产生的幻觉还是什么,他隐约还听见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嗯嗯!!”他立马试图说话,可嗓子里发出的“系统”二字经过一道胶布的封印就完全变了形。
他还在警员鬼们的强制按头下拼命地试图回望,以确认情况,但无法阻挡身体被带入那条不寻常的“隧道”的趋势。
身边的一切都就此消失,胶带摘除,耳鸣中断,警员鬼也不再桎梏他的肩臂。
仿佛被人扔进了一个诡秘的万花筒,万花筒里循环播放着科幻电影中的年代转场镜头,唯恐不能将他迷晕。
程涿顽强地抵抗着意识的眩惑,就像一件在滚筒洗衣机里抵抗旋转的烂衣服,与定数艰难做着战斗,竟能从中体会出点点悲壮的意味。
因为他看见了。
最后一秒他终于能够回头,所以他看见了,在“隧道”关闭之前,那道飞射而入的东西。
他竭力调动着僵硬的手指,去握那份虚空,竟然真的抓住了些黄色的纸屑。
或许进入“隧道”时它还是一张完整的黄符,如今已被搅成碎片。
程涿把纸屑握在手里,微微毛糙的质感触及他的掌心,但这宝贵的感觉也在顷刻间消失,因为纸屑已经迅速的化成灰、归于无了。
他终究是握了个空。
可他也终于敢闭上眼睛了。
因为破碎的黄符不是助他保命的万能.钥匙,而是一个令人心安的珍贵信号。
其拥有者在努力地向他传达着一句话——
我没有放弃在穿梭的时空中拯救你,所以,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