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呼,应勿缓,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曲军来到外语学院沈荣的办公室。
“数学家来了,喏,那些都是借给你的,小心别搞坏了,研究数学的业余时间可以听听,对你有好处。”沈荣心里带气,话里带刺。
茶几上放着一台收录机,一纸箱的日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听力磁带。
沈荣当初曾经试过曲军的口语,发现他是哑巴外语,一直耿耿于怀记在心里,想办法从外语学院借了全套的收录机和磁带,希望帮他补上这块短板。
“谢谢,英语磁带和西班牙语磁带我拿走,日语磁带不要。”曲军不会日语,也没有刷到日语类的教材,英语和西班牙语倒是真的需要练练口语。
“语言是思维的载体,学外语必须要张嘴说,国内没有西班牙语的语言环境,不说不练慢慢就忘掉了,唉,三十岁以前是学外语搞研究的黄金时期,你本来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偏偏分心去搞别的东西,现在每浪费一个月,将来要用一年的时间弥补……”
沈荣上次被曲军拒绝后,并没有立刻放弃,而是通过家长和学校反复劝他,虽然一再碰壁,仍然认为曲军只是年轻浮躁,心志不定,早晚还会投入外语事业的怀抱,这次见面虽然忍不住唠叨教训,殷殷之情却溢于言表。
曲军十分感动,安慰道:“沈教授你放心,我有过目不忘的特异功能,外语水平不会退步。”
“奥?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这有一篇评论文章,你能不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沈荣拿起一张报纸,让曲军看三版的一篇文章,只看标题,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经典不容曲解——请某些翻译工作者注意国际影响。》
这是一篇文学批评,矛头直指《译海泛舟》刚刚发表的《礼拜二午睡时刻》,洋洋洒洒两千余字,把曲军的译本批得体无完肤,指责曲军肆意曲解马尔克斯的原着,按照自己的臆想横加联系和暗示,严重误导读者。
文中还用很长的篇幅痛批曲军的《译者按》,列出一二三四五的学术性“错误”和常识性“错误”,只差指着鼻子骂他不学无术,又指责曲军过度解读马尔克斯,没有具体分析拉美国家的具体国情和宗教信仰,挑拨拉美第三世界和漂亮国的敌对情绪,挑拨拉美各个种族之间的矛盾,马尔克斯是全世界公认的大文豪,如果引起他的关注和反感,将会造成不可弥补的严重后果,抹黑国人形象云云。
“感觉怎么样?”
“背不下来,太长了,我的过目不忘是有条件的……”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
“泼妇骂街罢了,都是胡搅蛮缠,一驳就倒,等我写一篇文章骂回去。”曲军指着作者名字问道:“这个庞全友是何方神圣?怎么像踩到他的尾巴一样,跳得这么凶?”
“庞全友大概是郭先纪的弟子,或者是他弟子的弟子,我也记不清了,郭老是西语翻译界的前辈,上次给你看的那篇《礼拜二午睡时刻》是他几年前翻译的旧作,你的译本和郭老的译本差别太大,庞全友可能接受不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翻译界在一代代的传承中,形成了复杂的门户派系,除了毕业院校和学术观点不同,大而化之的可以分成洋派和土派。
土派顾名思义,就是国内土生土长的翻译家,主要来自各个外语类大学或者外语类专业的科班毕业生,比如沈荣当年就在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上的本科,由于各种原因,土派翻译家和国外接触较少,信息来源相对落后,在翻译创作中有明显的短板。
洋派翻译家基本都有国外留学的经历,或者干脆就是归国学者,他们的师承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末期,比如翻译《天演论》的严复曾经在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建国后的翻译大家傅雷是法国巴黎大学的留学生等等。
他们对国外的生活有直观感受,翻译创作往往更贴近原着,总的来说比土派翻译家的水平高一些,但也存在挟洋自重,或者水土不服的问题。
沈荣所说的郭先纪,是洋派西语翻译家的一方大佬,沈荣在他面前也得尊称一声前辈,此公早年曾经翻译发表《礼拜二午睡时刻》,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却是备受推崇的得意之作,现在被曲军的译本比了下去,他的徒子徒孙觉得面子受损,才会反应如此激烈。
“这篇《请某些翻译工作者注意国际影响》的确有很多错误,可能是庞全友自己炮制的,郭老并不知情,我看不用理他,和这种小人纠缠不清没什么意思,懂行的自然知道你的译本更好。”
沈荣是老派的知识分子,面对非议习惯用作品说话,重量级的《百年孤独》即将在下一期杂志发表,到时自然诸邪避易,不敢再随意中伤曲军。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他既然写文章骂我,我就要骂回去,否则念头不通达。”
曲军兴致勃勃,庞全友的姿势太帅,情不自禁就想踹他一脚。
“那好吧,你可以写文章和他辩论,但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不要……唉,算了,随你吧,”沈荣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啰嗦,其实让他们两个小辈对骂一场也不错。
曲军一定要反驳庞全友,说明对《礼拜二午睡时刻》这篇作品很重视,对翻译圈的口碑名声也很重视,双方来回骂战的过程中,肯定要查资料写文章,等于在做拉美文化和拉美文学的专业研究……只要不当什么狗屁数学家,把郭老贼的徒子徒孙骂一顿也值得。
反正那小子也该骂。
“沈教授,借你纸笔一用。”
曲军铺开稿纸,写下反驳文章的标题——《震惊!知名翻译家竟然做出这种事》。
“你要在这里写文章?不要着急,这种文章一定要严谨,不能犯一点错,否则被人抓住把柄就会很被动,还是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查清资料再动笔。”
沈荣虽然不喜欢骂战,也是风吹浪打一路走过来的,深知骂战一开,如同武林高手的舍命相扑,一着不慎被对方抓住破绽,搞不好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万万不可大意。
“报仇不隔夜嘛,资料都在我的脑子里,不会出错。”
这种骂战型的反驳文章其实不难写,只要找出有力的证据,逐条驳倒对方的论点就可以,曲军刷了那么多拉美历史和拉美文化的书,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没有明确证据表明,马尔克斯在影射1928年的香蕉园大屠杀……”
证据太多了,只是你眼瞎。
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北部的小镇阿拉卡塔卡,那里有一个名叫“马孔多”的香蕉种植园,马孔多在非裔黑人使用的班图语里就是香蕉的意思,马尔克斯在他的自传《活着是为了讲述》里说过,在香蕉惨案的纪念会上,大家默哀一分钟,纪念牺牲在机枪扫射下的3000名遇难者……
历史书里有明确的记载,漂亮国的联合果品公司,做的是杀人放火的生意。
“小说中母亲的形象代表审判者,不是神父……”
西班牙语不过关呀,你再看看原文,母亲穿的是“sotana”,不是法官穿的法袍,而是神父穿的教士服。
曲军可以用到的书籍文献已经不少了,但他还是觉得份量不够,又点开随身app,用200经验值刷了一本《礼拜二午睡时刻鉴赏分析》。
这本书属于小众冷门,所以很便宜,曲军现在已经攒了一万多点的经验值,200经验值毫无压力,把这本书飞快的看了一遍,刻在脑海里,越发的下笔如有神,沈荣在旁边看得心醉神驰,仿佛梦回千年,亲眼见证曹植七步成诗。
“你不应该选理工科,应该选文科,数学家对你不合适……文章写得很好,就是这个标题不正经……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文章,随你便吧。”
沈荣拿起笔来,在几处地方修改润色了一遍,曲军笔力有限,文中的转和承接略显生硬,沈荣以为他是时间仓促,没有注意这些细节,顺手帮他改掉。
“放在我这里吧,回头找个合适的杂志帮你发表出去,不用再修改润色了,这和打架一样要留三分余力,等他再发文章,你们还有的吵。”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的说法,庞全友如果不认输,继续和曲军骂战,到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是很有迷惑性的。
“吵就吵,吵完了神清气爽,吵到高考我都陪着他。”
一言不合就开撕的快乐,只有撕过才知道。
“嗯!好啊!年轻人就是应该有锐气,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沈荣越发觉得今天这步棋走对了,暗搓搓的又帮曲军拱了一把火。
曲军如果和那个庞全友骂出了火气,不但会查资料写文章,还可能再开一本翻译作品的新坑来证明自己,各种的分心浪费时间,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最后高考失误,只能乖乖的来上乾阳外语学院,再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