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旻离开之后,陆望安的日子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忙碌了起来——尽管河道那边完全放下心来,但文渊阁左面半爿失了领头人。
虽然年轻的官员多,且个顶个都是一腔热血、尽职尽责的,能够字字句句、不折不扣地将左相离京前布置的任务、留下的规矩落实,让文渊阁左右两爿足够互为补充、稳定运行。
但陆望安不放心。
这样重要的阁处,上传下达、几乎中枢的地方,陆望安除了傅旻,便只信自己。
所以他常常在下朝后、议事毕,前去文渊阁落座——便就坐到傅旻的那间公署、那个座位上,不熏龙涎,而同傅旻一般,在桌头的鎏金瑞兽香炉里销瑞脑。
有时,他也两头走动,发现右相那边官员年龄更长,主管吏治可以压得住场、镇得住人,但在其他事宜的处置上则圆滑有余而深刻不足,乃是多年为官、明哲保身的习惯使然。
反观左相这边,主抓的全是实事,需要能吃苦、需要有抱负,自然这样年轻人扎堆的地方,能做出一番成绩是肯定的,但冲劲有余而迂回不足,做成了事亦得罪了人,三五不时便吃一折弹劾。
果真正如师哥所说,恰若阴阳平衡,当前局面乃已最佳。
常谈中庸、中庸,何为中庸?这就是中庸。
下头人上了茶来,陆望安坐在圈椅上,摩挲着傅旻案头的冷玉镇纸,问:“左相平日里,大约要阅多少折子?处多少事宜?”
“回陛下的话,”那人想了想,才开口,“这个,还真没数过。折子、事项都是跟着地方、六部的情况来的,左相的习惯是,事多了就开夜车、甚至通宵达旦,若是不多,就召集人来议事、盘点,总归是不曾闲下来的。”
陆望安听了,淡淡开口:“你便取个折中的数、大约的数。”
“大约......”那人拿手比了个高度,“每日这么多折子,总是有的。”
“行了,下去吧。”
陆望安回忆着方才那人比划着的动作,想到之前自己从文渊阁搬折子、欲通宵、却被师哥的翠竹笺引着落了一溜顺手朱批的幼稚事,又想到,老夫人前阵子生病,自己不想师哥劳累,主动批折子的事情,原来自己做的,真的不算多。
彼时,他有两重身份,大多数时间都是分得一清二楚的:纵使身为皇帝的陆望安知道傅旻因何忙碌,但身为乐师的明月奴犹是不知足,日日想着,怎么阿郎就不能再多陪我些呢?黄昏后的琵琶,我实在是在等待中弹太久了。
如今,那小乐师明月奴从这世间消失,大梦终醒的陆望安才回过味来:不知师哥那时哪里来的这样多陪伴明月奴的时间。
案头的折子已经空了,本来,师哥早也将自己的工作分摊了下去,择人所专、择人所长,处理过后才交由自己阅处,仍是落个朱批、吩咐执行这样简单的事。
瑞脑香尽之时,陆望安起身离开了文渊阁。
他近来总觉身子疲惫,夜间多梦、白日却困倦,也许担忧、也许思念,总提不起多少胃口,还常常气闷。
算来已经好久没有出宫了,他今日想出去走走。
乔装后,出宫门,不远便到了云客来,想到当时师哥拎着食盒进宫的情谊,猜测这里大约能让自己多吃几口,陆望安进了门。
云客来仍是座无虚席,迎客的小二不识得这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上前问:“贵客可有预约?”
陆望安猜得到后半句:若没预约,咱们这儿,可已满了客了。
可他也不是没准备的,抬手从前襟里摸出一块玉,摊手展示在小二面前。
小二不识得人,却识得这块篆了名儿的玉,当即领着上了二楼雅间,出门小声嘱咐,“好生伺候,是左相的人。”
一人用饭,他也没多点,还照着那几样来:白玉酥卷、八宝鸭子、文思豆腐并一道茄鲞。
很快菜上齐,却比不得师哥带回宫时的口味,万分之一都不如:文思豆腐与茄鲞倒还好,让他多落了几下筷子,白玉酥卷只将将吃了一块,八宝鸭子则吃得他想吐。
这顿饭到底也没遂了他“多吃两口”的愿,没滋没味,撂下饭钱,没等小二前来送客便自行离开了。
出云客来,路过杂耍、路过摊铺、路过声声叫好与叫卖,再抬头居然就是自在书局了,被长街熙攘围着,闹中犹静,独具一格。
陆望安知道这是傅愔的产业,也知她生意做得大,不过从前俱是耳闻,如今见她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上开个清清冷冷的书局,才知她当真是财大气粗。
进门,一楼经史子集,实在无甚看头,见大厅中间竟还有楼梯,陆望安步了上去。
二楼可就别有洞天了,陆望安站在中间左右看了看,冲着兔儿爷那边儿去了。
在最高的书架边驻足,很巧合地,他看见了那本差点将自己吓懵了的《寻溪游记》,正待取下,便听得人声说,“今日先盘到这。”
他一转头,看见了傅愔。
几乎是同时,傅愔也见了他,下意识就一声:“陛......”
陆望安以手点唇,对着她摇摇头。
“公子......”傅愔马上改口,“您怎么来了?”
陆望安答:“来看书。”
傅愔看了看他所在的位置,思前想后,还是将那句“要不然帮您介绍介绍”给咽了下去,站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望安看出她的局促,贴心道:“方才听你说要离开,便先去,我看会儿就走。”
“我还是等等,”傅愔赔笑,她又哪儿是那么不知礼的人。
陆望安脸上仍然温和,说出的话却好似带着威压,“去吧。”
傅愔不敢违,想了想掏了把钥匙出来,打开了雅间的门,“公子,若您选好了书,便到这里来看,是兄长的地方,还算清净避人。”
待人点头道谢后,傅愔才福了几个礼离开了。
陆望安心里还惦记着那本落在春和斋的《寻溪游记》,顾忌着当时的情势,他不敢拿,想着是师哥送的礼物,又不舍得烧。
如今碰上了,正好,买一本回去,趁着师哥不在的时间里,把他送的那本给换出来。
拿了这本后,他抬头竟看见了一沓手稿,装订得厚厚的,稳稳当当放在书架中层,最好的位置上。
——这是何物?
陆望安好奇,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有封面:《言君欲言》。
嚯.......他掂量着手里这一本的重量——诸君想言的,着实是不少。
他索性拿着这本去了雅间。
虽都是师哥的地方,这雅间里头又与文渊阁不一样了,那边是干净简洁,这边则是清净雅致,那边常备着金兽炉、瑞脑香,这边则存着玉兰插、老山檀。
师哥,大抵都是焚香沐浴,来此阅读的吧。
陆望安想着,心里又一阵方冒头便汹涌的思念。
乘兴而来,沐浴是不能了,他绞巾帕净了手,又开火折子点了檀香,才翻开了手头的《言君欲言》。
书写得倒真是挺热闹,有文段、有评论,就是乱七八糟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望安是真觉得无甚可看,文段太散,看着还没有《寻溪游记》引人。实话说,除了那档子事儿上特别出格外,《寻溪游记》的措辞落笔都算不错了。
可坐都坐下了,他还是决定往下翻翻。
这一翻,就翻到了点儿了不起的东西——《宫墙宵会》?
陆望安来了兴趣,并因着题材,跳着评论开始追文,看见内阁处、绿帐中,丞相与皇帝放肆又疯狂地敦伦,也看见朝殿内、书房中,丞相与皇帝眼波频送、相视粲然、对弈对诗、犹道寻常。
下面的评论字体娟秀,诸君疯狂地写下:丞相和皇帝一定要长长久久啊;皇帝心肝儿好可爱,先亲一口;丞相好厉害,我说的是那方面;送一辆花轿;随一张拔步床;随一百个鱼鳔;前面的好小气,一百个鱼鳔怎么够我们丞相用,我随三百个;你们格局都小了,我随桂圆花生红枣莲子,给我狠狠地生......
陆望安看着这些令人闻之则不忍发笑的评论,突然掩面痛哭。
哭了好久,才变成了啜泣,他擦着泪继续看,不知时间滴答,好像陷入了一场不切实际、不着边际的绵长又甜蜜的梦。
天都黑尽了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晃晃地呈现在眼前,梦就醒了。
他净了面,拿着《寻溪游记》和《言君欲言》下楼结账。
店里的伙计面露难色,“这《寻溪游记》是可以卖,但是《言君欲言》不售卖的。您看,有好几个故事都还没写完,作者得空还得来添笔呢,旁人也要留下评论,大家都也看了好久了。”
陆望安一阵丧气,他是真的需要《宫墙宵会》,他想做梦,他想随时随地做梦。
他不想醒。
见他这样,伙计又问:“不知贵客喜欢其间哪个或者哪几个故事?若是已经写完,可以誊一份出来,不过需要时间,而且价格会高些。”
“那若是没写完呢?”陆望安问。
“也可以誊一份已有内容出来,不过价格会更加贵些,待到作者更新,书局可以送最新部分至府上,但要按次收费。”
陆望安点头,“那我要《宫墙宵会》。”
“巧了,您喜欢的是大热的故事,我们刚誊了三份出来,”伙计说着话拿出来了,“也是您来得巧,我们东家刚留下,待明日再来,肯定就没有了。”
陆望安大喜,“那我要一本。”
“是这样的,因为量少不能刊印,纯手抄的话,这一本是十五两银子,您看......”
陆望安很痛快,“可以。”
见人这么痛快,伙计索性开始推销:“那您要不要办一张书局的卡?一次储值一百两,之后可以享受最划算的价格,您手上这两本,还有后续更新部分都可以从卡里扣钱,非常划算。”
陆望安并没有听懂哪里划算,但傅愔儿的地方,说是划算,那定然就是划算,他点头,“可以,那办一个吧,不过,更新部分不要送,我会派人来取。”
“可以可以,”伙计自然是答应了,那利润不就更高了?
他拿了会员册子出来,“贵客,您需要登记一下名字与住址,怕重名,到时冒用了会员。”
“哦,”陆望安飞快地想合适的人选,然后回伙计道:“沈逸。”
伙计觉得真巧,这位俊俏的郎君居然跟未来的姑爷重名,果真俊俏的人,连名字都是一样的,“那您的住址呢?”
陆望安熟练地报上了沈府的地址,留下一百两,拿着两本书出了门。
伙计嘴都张大了,这么巧吗?连住址都一样!
再看看这两本书,这个跟未来姑爷定有什么关系的郎君,居然看龙阳小说,那他跟姑爷还能是什么关系啊!
更要命的是,他不光跟姑爷有关系!他还敢看我们府上大爷的周边话本子!
天呐......伙计感觉自己的世界刺啦一声裂开.......
他火速打了烊,关了门,一溜小跑回了府,“小姐,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陆: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老傅:幸好没看我留在抽屉里的h书,感恩比心。
傅愔:报一丝...赚了未来嫂子一大笔。
沈逸:这个家没了我得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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