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旻睡得晚,却还是赶着正常的点儿起了身,但陆望安明显比他起身还早,桌上已同往常一样摆好了离开时留下的纸条。
虽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傅旻还是整着衣带前去查看,果不其然是那句:太后有召,我先去了。
“唉,琵琶就这么好听?”傅旻再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不能算是粗人,却说得上是俗人,“三月不知肉味”的事情决计发生不到他身上,他听过明月奴的琵琶,虽说不出个一二三吧,却也觉得好听,要能让他日日去听,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当然,前提是明月奴是他的心上人,便是弹成傅愔儿那样,他也会觉得好听,可若旁的乐师来了,便是国手他也不会天天去听。
眼见时辰不早,再琢磨这些倒无甚意思,傅旻理了理情绪,如往常一般讲明月奴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一收,才发现下面还藏着了一张,傅旻拿起来细看——
居然是明月留给自己的一张“朋友圈”!
样式是全然仿着自己那个,但他聪明,将方框里的头像换成了祥云半掩明月。
文案第一句是“@阿郎”。
就这一句就扫空了傅旻前头所有的埋怨,雾霭尽散、丹灵高悬,心情明朗得连午膳都得多用两碗。
第二句就更让人舒坦了——
“天留人便,草藉花眠。”(1)
这就是对昨天的体验非常满意的意思了……傅旻双手捧着这张方笺,珍而重之像捧着当年价值十五座城池的和氏璧,还乐呵呵举高,转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月这手字写得本分,比我的更像印刷体,真好啊……写得真是好……”
傅旻在屋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本正经书夹住方笺,一路往绥极殿走着的功夫,他已经在心里选定了京城手艺最好的装裱师傅。
到了绥极殿,他才发现自己因着太过高兴,居然就忘记了用早点,只在洗漱完毕用了半盅温水而已。
但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属于是字面意义上的有情饮水饱了。
再看身边的右相,他年纪并不很大,起码远达不到可以乞骸骨的普遍年纪,但双鬓斑白、眼角皱纹如刀刻一般得深,眼下乌青一片,一身清癯,看着傲然又衰落。
若是旁人这副模样,难免会教人觉得是去哪个勾栏快活了一宿,或者是与府上新纳的美妾潇洒了一夜,才会露出这般亏败模样。
但章致芳不会被人这样看待。
他出身大家望族,如今掌着上千口族人,但却终生未娶,膝下如今也只一个将将成年的义子而已。
朝中坊间猜测无数,但大部分属于积极猜测,毕竟右相对朝廷的贡献和平日的作风,有口皆碑。
他这般样子,旁人只会觉得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而已。
傅旻虽然看过书,知道眼前这个瘦老头是反派,但无奈跳订实在太严重,对右相具体做了何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讨厌小皇帝,妄图推他下御台而已。
那他自然是不会对这人的疲惫亏空有半点尊敬和怜悯。
只是......自己今日实在是有点过于“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平时还不觉如何,现时一看,实在是对比惨烈。
为着成年人面上的好看,也出于一点点良心驱使,傅旻偏头低声问了这么一句:“右相昨儿没休息好?”
章致芳两手持着象笏,虽然精神不济,但是背脊仍然是挺得直直的,“多谢左相关心,只是年纪大了,精力总比不得年轻人。”
说实话,这在二人的对话里,算是非常平和的了,起码,右相嘴上服了软。
傅旻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右相为朝廷肱骨,还要多加注意些才是。”
未再有时间继续寒暄,此句落下,小皇帝已然坐上了明堂,朝会开始。
今日朝会要商榷的事宜不多,但却重要非常——春汛,已来到了。
黄河横纵大晋,经无数郡县,居万千元元。年年汛期始后,黄龙就如一把利剑,随时悬在两岸准备俯冲而下,冲着田屋、冲着牲畜、冲着百姓。
负责河道的官员将今年的水势汇报一通,满朝臣工全部噤了声,俱也明白今年仍是艰难。
陆望安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朝下转了一圈,看向了管着工部的傅旻:“傅爱卿如何看?”
“回陛下,”傅旻高举象笏跪答道,“臣以为应当开国库、拨赈银、起河工、设岗哨、立排桩、扎大埽、挽月堤,唯有君臣一体、官民同心,方可战胜黄龙,保两岸安宁。”
当下治河受种种条件限制,并不能用现代的新办法治理这条古老的河流。而世上兴修水利的著作不少,治理黄河的书籍却不多,这些办法都是傅旻从苦心搜罗的县志、游记和几本手札上总结而来。
“章爱卿可还有补充?”
章致芳并不分管工部,对治河也只是稍有了解,亦心知小皇帝此番不过是礼节性一问,并不图自己再提出多高明的点子,便也拖着不太灵便的腿脚跪下,“回陛下,臣以为左相所言甚好,治河良方,不外如是。”
各省份都有自己的河道官,而总督设南北两人,年年防汛事宜皆有他们安排,文渊阁之后会整理出公文下放至总督府,事情讨论到这里便足够了。
朝会结束,傅旻又被叫去了御书房。
陆望安摒退了左右,一人下了御台站在傅旻身前,“师哥说得句句在理,但朕心内犹是惴惴,师哥可知为何?”
傅旻思忖片刻,虽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回复:“恕臣愚钝。”
为人臣子,当有这样的自觉,话不可说尽,计不可使尽,这也一贯是傅旻的个人风格——风头都让你出尽了,留着上司当摆设?
陆望安是不知道他这花花肠子的,他只会以为师兄过分聪慧,一时千绪,因想出来的可能太多而不知从何说起,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曰钱,一曰人。”
傅旻倒也真是猜中了。
先帝在位几十年,征战四方夺回城池一十有五,但西北贫瘠,收回来的土地不仅无甚银钱进账,反而因为赈灾多了好些支出。征战加了徭役,若要百姓好讨生活,便只能减赋税,如此一来,银子花出去如流水,收进来却如抽丝,国库就这样亏空了下来。
陆望安登基后休养生息数载,国库稍充实了些许,但却绝对挨不上富庶二字。
这便是第一点,钱。
第二点,人,说来说去倒是也跟钱少不了干系。
高薪养廉自古难达,京官们拿一年百十两白银的俸禄、顿顿食百十两白银的酒席都属常事。
而河道总督与寻常京官相比,更是个实打实的肥差。在位者能力不一定很强,但靠山却个顶个地硬,极难革职。
真指望这样的人去做成治河的大事,难若登天。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难解决,傅旻抬头看向陆望安,从小皇帝眼里看到了几乎凝出实质的愁绪。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亲弟弟,被宠坏了的一个小孩,他死的那日,弟弟跑到他办公室要钱,开口就是一千块,申请拨款的理由是“要把脑袋顶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傅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赶出了办公室。
若早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弟弟,该把钱给他的,二十岁不就是该叛逆些吗,多要点钱怎么了,染头绿毛又怎么了。
这也成了傅旻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紧接着他想到了明月奴,那个长得酷肖当朝天子,却命苦如棵小白菜的小孩。再看陆望安的眼,觉得越发像了,对明月奴的爱怜稀里糊涂地就转移到了眼前天子身上。
“陛下莫急,”傅旻叹了口气,“银钱,从数目来看是完全够的,但需要保证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
“师哥何意......”
“派一支风纪官出去,监察河道百官,抓关键、抓重点。”
——河道总督。
“师哥,”陆望安抓住傅旻的袖子,“齐苍给你,这支队伍我需要你帮我建。”
当朝是右相掌管吏治,两人虽政见上总相左,但在分工上很少越界。
“可是......”傅旻正待拒绝。
“师哥,”陆望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傅旻,“若风纪官真查出问题,抄一个总督府,至少十万雪花银。钱、人二事不都解决了吗?”
这样的道理傅旻如何不懂,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吏治,当真不能急在一朝一夕。
“陛下......”
“师哥,”陆望安眼里尽是渴求,“我只能相信你了......”
陆望安虽然犯懒,很少批折子,但并不能因此说他不是个好皇帝。凡是过了朝会的大事要事,他必定要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响,二相相争的大多时刻,定调子的,还是坐在龙椅上的他。
若不然也不会在原书中二度登基,让大晋中兴。
傅旻知道,小皇帝这次是想变了。
但他傅旻如今不是光杆司令一个,可以随时刀山火海、冲锋陷阵,他身后有人,祖母、妹妹、族人、好友......如今又加了一个明月奴,他是应辅佐皇帝,但不想冒进犯险。
傅旻低下头没有说话。
“师哥......”陆望安急得要哭了,蹲下身来仰望着傅旻。
根本无需抬头,傅旻只需抬眼,便能看见陆望安的双眸似是汪着一潭静水,水中点点滴滴都唤作委屈,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
无端的,他再又想到明月奴。
明月也有这模样的时刻,那是他二人极致欢愉之时,像藤蔓攀附大树,缠绵又恣情,他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阿郎,我只有你。
傅旻的爱怜,此刻化成了更加深刻的心疼。
于是,鬼使神差的,迷迷糊糊的,他听见自己说——
“臣,答应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1)《牡丹亭·游园》
傅旻(迷糊答应又回过味来版):我真该死。感谢在2023-05-27 23:14:47~2023-05-28 23:2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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