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浮峥，谈殷一个人在大悲城里胡乱走着。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大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不晓得是沙尘沾衣，还是衣服原本颜色便是这般。

神思漫游间，一旁巷子里斜刺里忽地跑出一男孩，换不择路地撞进谈殷怀抱。

谈殷被撞得脑袋一懵，却还是下意识地捞住那男孩手臂，“没事儿吧？”

那男孩慌忙看了眼谈殷，晃了晃头，另一只手拨去谈殷拉着的手臂。甫一挣脱开，便如一条油滑的狗，直往人群里钻去。

谈殷收了收微怔的表情，掸了掸衣服上的浮尘，欲迈步继续向前走。

“小鬼头，别跑！”

听着巷子里传来的男人的暴喝，谈殷转身看了过去。两个穿着玄衣的中年男子三步并做两步从狭窄巷子里风风火火地抢了出来，口里好不断叫嚷着。

跑入人群中的男孩一听这声音，脚底如抹了油般，溜地更快了。

“站住！”为首的那人又吼了声，足尖儿用力一蹬，直接飞掠而起，几个蹦跳间已经追上那小孩。

鹰爪似的大手一把扣在那孩子瘦弱肩头，顺势往回一带，将男孩擒得死死的。看着手掌下还在做着无畏挣扎的男孩，那人觉得并不解气，立时抬脚踹向那孩子腿窝。

咚的一声响，经不住这大力的男孩直接跪到地上去。膝前破破烂烂的衣料压根阻挡不住粗粝地面的摩擦，包在骨头上的一层薄皮直接破了，流出殷红的鲜血来。

“他娘的，还跑！”跟上来的胖子喘着粗气，看着被制住的男孩，抬手就是一巴掌。

一声响后，那男孩脸上顿时出现五道夺目红痕，嘴角也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鲜血。

“跑得倒是挺快。”胖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格外清晰，短短一段急速奔跑已经让他脑门上挂了一层黏腻的汗，不断鼓动的耳膜带着心火烧起来，看着男孩还带着点儿倔强的脸，抬手又准备落下一掌。

不过他的手刚扬起来，便叫人捉住了。

胖子顿生火气，不耐烦地转过头，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拦他。

“小娘子。”见到谈殷那一瞬，胖子冒着怒气的脸顿时绽开了花，褶皱挤在一起，中间黏糊着黄色的汗珠，摇摇欲坠，看得谈殷生了一阵恶心。

抬手挡掉那胖子伸过来的一只肥乎乎的手，谈殷控制自己的表情，尽量使语气和缓下来，“二位，不知这男孩做了什么？”

胖子面上堆起的笑冷了一瞬，旋即不在意地放下被谈殷打落的手，眯着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往谈殷跟前凑，“小娘子想知道？”

谈殷退了一步，无奈点点头，“他不过是个孩子，不值得二位拳脚相向。”

擒住男孩的那瘦子一直冷着张脸，看了眼色心的胖子，又将眸光一转看着模样陌生的谈殷，冷声道：“我劝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谈殷挑了挑眉，眸光一沉，低低落在那小男孩脏兮兮的脸上，“若我一定要管呢？”

瘦子一愣，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泛着血腥杀气的眼睛投出毒蛇般阴毒的目光，冷冷警告道：“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谈殷笑了声，不过她今日并不想与人打架，直接亮出了身份。瞧着两人愣住的表情，谈殷脸上的笑意更盛了，立马笑问：“刚才不是还说要对我不客气的吗？”

瘦子忙松了手，单膝跪了下去，行了个拱手礼，“右使大人，您权当小的刚才是在胡言乱语。”

跪在一旁的胖子脸上油腻腻的汗冒得更多了，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摸到谈殷脸上去，“还请右使大人饶命……”

谈殷瞧着两人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只不过她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那胖子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像是怕极了她。

轻咳了声，谈殷直接越过两人，微弯着身子，对那男孩递出一只手，“来。”

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斥着害怕，他看着眼前这张没有任何恶意的脸，看着谈殷噙着笑的唇角，不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幻想。可再睁开眼，面前的那张脸还在。

“来。”谈殷温和笑着，又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迟疑一瞬，男孩最终万分郑重地将手放在了谈殷手心。

拉起男孩后，谈殷有意忽视还跪着的两人，径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治疗内伤的药，放心拿着。”

男孩紧紧攥住掌心里的瓷瓶，瓶身上的浮刻的梅花几乎要将他手心硌出一条条血痕来。

“谢谢。”男孩垂着眉眼，低低看着手心里躺着的药瓶，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有记忆以来便只有他一人，后来寄居城外破屋烂房的时候，倒是认识了几个同病相怜的人。但都是一群吃不饱饭的人，有时还会因为一点儿口粮而大打出手，还谈什么温情。

“他们为何追你？”谈殷蹲身下去，细心择去他乱蓬蓬头发间扎着的草叶。

男孩忸怩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挤扁的馒头，“我只是太饿了……”

谈殷悬在男孩脑袋上方的手指一顿，心尖儿一酸，眼底也跟着酸涩起来，一股热流忽然就涌了上来。

还在颤抖的指尖儿不敢触碰那男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脸庞，生怕自己这一碰便将他弄坏了。

“他不过是想吃口饭，你们便如此相待！”谈殷一脚踹向两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气愤过。

“右使大人饶命。”

那两人咚咚在地上磕着头，地上很快便出现了一滩血迹，可他二人一点儿也不敢有停下来的势头，愈加卖力起来。

“是我偷东西在先，不怪他们。”男孩用力在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揩了揩，这才怯生生地伸出两根瘦得如同一截枯枝的手指，轻轻捏住谈殷月白衣衫一角，扯了扯。

“滚吧。”谈殷厌恶地看了那两人一眼，转身握住男孩的手指，温柔问道，“我带你去吃东西，好吗？”

男孩垂着的眉眼一下子扬了起来，灰扑扑的眼睛瞬间有了生气，不确定地问：“我可以吗？”

谈殷伸手摸着男孩的脸颊，点点头，“走吧。”

“你叫什么名字？”谈殷托着腮，看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男孩。

“我没有名字。”

“你有去处吗？”

“没有。”

“愿意跟着我吗？”

“我可以吗？”

看到谈殷点头后，男孩眼里一直含着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油乎乎的两手也顾不得擦了，直接从凳子上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谢您，谢谢……”

谈殷心里一阵酸涩，立马伸手去扶他，“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男孩低头站在桌旁，浅淡的眉锁着，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看向谈殷，“还请主人赐名。”

听着男孩称呼自己为主人，谈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必叫我主人，对我不必讲究这些没用的称呼。我希望你以后的路途平顺，就叫你路平如何？”

“谢谢主……”被谈殷瞪了眼，路平立即改口道，“谢谢你。”

谈殷这才缓和了表情，问道：“吃饱了吗，我带你去置办几身衣服。”

路平点点头，坚定万分地看着谈殷，斩钉截铁道：“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谈殷又笑了，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路平摇头，他想起刚才那两人称呼她为“右使大人”。可他只是一个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人，自然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关注这座城发生的事情。

“我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魔女谈殷，害怕了吗？”

路平又摇了摇头，一脸坚毅回道：“不怕，你救我，是好人。”

谈殷嘴角的笑意浓烈，“万一我今日救你，只不过是为了来日要你去做更危险的事情呢？”

“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的了。”路平一脸焦急，他很怕谈殷不要自己，又补充道，“我只是看着个头小，其实我已经十五岁了，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

谈殷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少年，破布烂衫包裹不住的地方，一节节骨头透过皮肤显现出来，直叫她心疼。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路平脸上的焦急一扫而光，只知道咧着嘴傻笑。

走出两步的谈殷转身看着嘿嘿傻笑的路平，“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跟上。”

看着谈殷的背影，苟延残喘了十五年的路平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污浊的世间原来还会有这样亮眼的白。

谈殷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路平，直看得他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谈殷尴尬地收回目光，解释道：“没有。只是第一次见你干干净净站在眼前，不免有些愣神。”

在里间换好衣服后，路平对着铜镜也看了半天，簌簌落了一行泪，原来他自己是这个样子。

收拾妥当的两人，往魔宫去。一路上，两人不断交谈着，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谈殷在问，路平在答。

了解完路平前十五年的生活后，谈殷心里隐隐作痛，安慰道：“你虽是凡人，但既将你带了回来，就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且放心吧。”

路平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发誓一定要强大起来，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谈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