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空气中的水分子仿佛都被榨干了，变成黏腻腻的胶状物粘在谈殷周身。

越往西峰去，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并没有人搭理谈殷。

离上一次仙魔大战过去才多久，天道宗就又有弟子牺牲。太阳明明很大，可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都藏着一片阴云。

“师妹？”身后一个声音拉住了谈殷。

谈殷顿住脚步回头看去，是赵青松。

“赵师兄。”

“师妹，你怎么来了？”赵青松问道。

此前宁远瞻已经嘱咐过谈殷这几日可以暂时不参加宗门事宜，所以赵青松今早赵青松来院里寻江岸青的时候，路过她门前并没有叫她。

“师兄，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有。”谈殷扫视一眼周围忙忙碌碌的弟子，看着如山的碑林，又瞧着默默忍受烈日的天道宗弟子，一股无名的悲凉从她心底涌了出来。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师妹你伤势未愈，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赵青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又道，“师妹，你用过早膳了么？”

谈殷摇摇头。

“我替你留了一份。”赵青松如是说，随即又补充道，“我该早日告诉你的，现在都快到午膳了，真是抱歉。”

谈殷再次摇了摇头，“师兄，就让我留在这儿吧，我可以做些事情的。”

赵青松看着谈殷眼里的恳切，终是点了点头，随意指了她去做些细碎的小活儿。

越往上走，石碑便越旧。有的久远到字迹模糊，有的碑体经过风吹日晒早就变得破旧不堪了。它们无声地立在这儿，像是一个巨人，每天与太阳一起升起，默默地注视着天道宗，注视着每一个天道宗的弟子。

谈殷在寻找，她记得谈鸿最后是葬在天道宗了。噬魂幻境中有幸做过他几日妹妹，现在来祭奠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走到大概三分之二还多一点的地方，谈殷终于看见了众多破旧石碑中的一个。虽然天道宗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派人来修葺坟茔，但是终究难抵岁月侵蚀。

石碑上的粗粝刺痛着谈殷手指娇嫩的皮肤，谈殷却不觉得有多疼，她只觉得这坟茔该修缮修缮了。

谈鸿的墓碑上的字都快被磨没了，只剩下一层浅淡的黑色印记表明着墓主人的身份，它周围的墓碑也都如此。

右手一旋，一杆毛笔赫然出现。谈殷躬身下去，一笔一画地描摹着墓碑上的字。

谈鸿的坟茔旁边种着一棵松树，风吹过来，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头顶上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谈殷抬头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过，它径直落在的谈鸿的那棵树上。

它可真好看，背上的毛乌黑乌黑的，闪着油光。腹部的毛却是雪白的，简直比冬日的雪还要白。它的两只细小的爪子紧紧抓在树枝上，伸出鸟喙去啄翅膀下的羽毛。

谈殷想，谈鸿会喜欢这只鸟儿么。

“右使。”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还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谈殷心中一惊，立马站起身来，四处望去，并没有看到浮峥的身影。

这时候，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右使，何时带着刀灵回来？”

声音的位置在正前方，谈殷仰头凝视着面前唯一的活物——那只鸟。

“你是魔君大人派来的么？”谈殷问道。

“是。”那鸟慢条斯理地梳洗着羽毛，“魔君大人差我来问大人，已经夺得刀灵为何迟迟不动手？”

谈殷心中又是一惊。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情，莫为宇怎么就知道了呢。难不成天道宗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么，还是说浮峥向他汇报了什么，抑或是他还有其他手段掌控自己的行踪？一时间，纷乱的思绪如同蔓生的杂草堆满谈殷心头。

心电急转间，谈殷从芜杂的思绪中抽出一根丝线来，问道：“因为雷钊的贸然行动，刀灵受损严重，即便是我现在带着刀灵回去，于魔君大人的计划也是杯水车薪。”

停在树上的鸟儿突然抬起头，小小的眼睛顿时充满锐利之感，“有人来了。”

谈殷立马闭嘴，抬手一挥，将面前一排墓碑都变成描好的样子，旋即走向最尾端的那个墓碑。

“你怎会来此？”江岸青一来就听赵青松说谈殷过来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还是决定上来看看。

谈殷执笔的手一顿，直起身来，微微舒了口气，才回道：“今早晨课已缺，实属不该。若是为亡故师兄们尽点心意也做不到，那我的确该下山去了。”

“我来的晚，许多事情赵师兄已经安排下去了。我便想着修缮一下这些墓碑，也算是告慰诸位前辈的在天之灵。”

江岸青伸出大手摩挲着离他最近的那一方墓碑，神情有些动容，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谈殷，“谢谢你。”

谈殷心中默默松了口气，立刻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要失去生命。比起他们来，我的心意微不足道。”

听此一番话，江岸青冰块儿般的脸上有了一丝细碎的裂痕，就像春光下解冻的河面似的。

他说：“抱歉，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

“但是，我不得不那样做。”

谈殷讪讪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师兄都是为了天道宗好。我不怪你。”

江岸青应了一声，就没话了。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站着，风穿过两人之间的大大的空隙，向山下扑去。

“师兄，那个妖女是什么样子的？”谈殷好奇问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也想听听江岸青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印象。为何总是缠着她不放，主要是她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你确定那叫“没做什么坏事”。】

系统明目张胆地翻着白眼，这人一点儿清晰的自我认知都没有！

谈殷回以同样的白眼：“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酿成了什么糟糕的后果？”

【你……】

嘴比脑子跑得快的系统已经说出一个字眼儿了，但跟上来的脑子却阻止它继续说下一个字眼儿。仔细一想，它那不靠谱的宿主的确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谈殷甩了一记眼刀过去：“下次考虑清楚再说话。”

【……】

“她？”江岸青低低重复着，长长的眼睫毛往下垂了垂，将一双锐气十足的眼睛遮了一半。

谈殷没插话，静静等着江岸青回想之前的事情。

江岸青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扫过谈殷脸颊，又转向一边，顺着山坡落了下去，落在一座座旧碑上，也落在即将立起来的新碑上。哀婉的目光徒然一变，变得充满恨意。

“她跟那些魔头一样。”江岸青突然愤怒说道，还落在石碑上的手指兀自紧了紧。

谈殷看着江岸青泛着青白的指关节，有些担心。不是担心别的，她才不担心江岸青呢，她在想这墓碑能不能承受得住，一会儿可别裂开了。

江岸青松了松手指，收回了手，“所有的魔都是一样，他们都该死。”

谈殷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心道，一看就是没学过辩证法，什么叫所有的魔都该死。

“师兄，那个……妖女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么？”谈殷看着情绪上来的江岸青故意表现出有点害怕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她也跟之前秘境试炼中的那个魔头一样么？”

这么明显的引导，还听不出来的话，江岸青你的智商堪忧了。

江岸青将身子转了过来，对着谈殷，“身怀妖法，又是魔族中人。即便我没有亲眼看到她作恶，她也在我看不到地方犯下累累罪孽。”

这？这很难评！

谈殷心中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得亏宁远瞻教导得好，若是稍微行差踏错，这不得培养出来一个偏执又病娇的大魔头。

“可是，万一她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呢？”谈殷试图再次引导江岸青学会辩证法。

“你拿什么担保？拿你自己的性命，还是拿天道宗上下千余名子弟的性命，抑或是天下苍生的性命？”

江岸青每反问一句便向前进一步。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距离全消失了，等他说完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谈殷跟前。

谈殷默默将手中的毛笔调转过来，用笔端戳了戳怒气上头的江岸青。

面上一紧，江岸青逼视谈殷的目光也缩了缩，质问的锐利消弭殆尽，往后退了好几步，“抱歉。”

这几日，谈殷似乎已经听江岸青说了好几次抱歉。他怎么跟之前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像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江岸青说得很对，她没法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前几日她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所以心中愧疚的她才会来到西峰上。

以前她以为自己有的选，直到那天被刀灵附体的灵兽发疯，谈殷才知道，原来她早就没有选择权了。

燥热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衫，却没有飘动起来，依旧黏腻腻地贴着小腿上，就如他们两人的心情一般。

“对不起。”谈殷说道。

这句话是对江岸青说的，更是对山下即将安葬的那些弟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