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渐深了。
下人房里灯光都渐渐灭了。钟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这里不比曾经的那处王府宅邸,没有竹林也没有池子,唯一像的,就是书房外还有个小石桌。
这里清简,安静。
不大,却也足够容身。
能让他避开世事,安安心心地活着。
江伯人隔得远远的,就看见钟眙坐在那儿。石桌中心放着个灯笼。
“少……”江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改口,“公子。”
他走近,在钟眙的示意下坐下:“夜深了,天凉。”
钟眙身子受不住寒,江伯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也知道他有别的事。
“公子今天来,却什么话都没说,我猜想,公子是想问我什么的吧。”
钟眙未答,抬腕将小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冷的。
冷冽到喉咙都觉得疼,继而是炸开的滚烫。
酒气冲了喉咙,舌头、鼻腔里都是火辣辣的疼。钟眙不说话,冷着眸子又续上了一杯。今晚月色朦胧,被雾气笼罩得不见暗光。云雾缠缠绕绕很久,才放那点光出来透透气。
酒杯里恍惚有了月色。
钟眙抬手,一饮而尽。
呛得连连咳嗽。
胸腔里都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呼吸都变得滚烫。
钟眙微咳着,那声音被他压抑,憋得心口都犯抽。
可那杯酒还没喝,就骤然被人夺了杯子。
“公子!”江伯声音从未真的大过,把微醉的钟眙吼得一愣。
“别再喝了。”
酒从杯子里洒了出来,不多的几滴就在那石料桌面上一点一点渗了进去。
痕迹也淡得看不见了。
这是他从下人房里拿来的烈酒。
烧喉咙。
疼。
这酒后劲大,待会儿等钟眙回过神来,不得遭大罪了。
这孩子……
钟眙看着那几滴酒,愣着神,恍惚笑了。
“莲丫头说公子没喝药。”江伯满眼疼惜地看着钟眙,“公子这是作甚,为何不喝药呢?”
“……”钟眙无声笑了好一会儿,眸子里已经是刚才呛出来的泪,他语气模糊不清,哑得厉害,“忘了。”
“那现在想起来了,我去端药,公子喝了吧。”
刚才莲丫头听他的话来书房叫公子回去喝药,没想到钟眙根本连门没进,而是转身去了账房。从账房出去后,就没见人的影子了。
莲丫头是个信得过的,他便让她把药温着,自己前来寻人。
这才发现,钟眙这个状态大半夜的坐在这里。
江伯从没见过他这般样子。
“忘了。”钟眙喃喃道,“好多事情,都忘了……”
江伯一怔。
听他酒醉胡言,半晌怔怔地问:“宣池是谁?”
江伯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颤,一抬眼就跟钟眙视线相撞。
江伯却并未正面回答,避开这个话题轻声反问道:“他怎么了?”
“他……他是不是……”
钟眙醉得不成样子,一双眸子却憋得通红,他强硬地从视线里面找出清明,死死盯着江伯。
“他是不是……背叛了王府——”
江伯浑身一震。
“不是的,不是的少爷!”
钟眙通红的眼眶终于放任一颗颗泪往下砸,眼里心里的酸涩他再也忍不住。
“那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被下狱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他呢?”
酒壶旁的灯笼倏地灭了。
月光透过云雾,重新露出来,给这寂静的院子里铺上一层清冷的银霜。
“少爷,你误会了,他——”江伯的声音也已经是强压着哽咽,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钟眙强撑着的身子一软,仰面摔了下去!
“少爷!!”
“来人——!”
院子里又骤然亮起了灯火,一时间众人兵荒马乱的,请郎中、煎药喂药、擦洗换水,忙得团团转。
钟眙这一病不比从前轻松多少,甚至因为这段日子的劳累忧思来得格外气势汹汹。
他本就气血亏虚得厉害,又加上半夜受凉,风寒入体,还空着胃不管不顾喝了不知多少的冷酒。
就在夜半,人已经高烧不退第三次咳血的时候,江伯腿都软了,一个踉跄挣扎起身让人赶紧出府送信。
“快去!快去传信请人来!天亮之前务必赶回来!”
“是是!”
小厮骑着快马分奔而去,江伯心口疼得紧,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钟眙,两行清泪止都止不住。
无端让人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都说长夜漫漫,可是那个晚上仿佛长到怎么也熬不到天明。只有黑暗笼罩,无休无止毫无尽头的黑。
王府陡然遭遇变故,昼夜之间就已经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
皇宫大乱,老爷夫人还没有等来免死流放的圣旨就死于狱中,其他人受刑而亡的,下落不明的,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了。
只剩下他和钟眙。
差点也交代在了那里。
他还记得,那时候钟眙跑到牢门边,一双手紧紧抓着门,问他,问他宣池呢,宣池去哪儿了。
一墙之隔,他就在钟眙旁边。
当时得知众人惨状已经心如死灰的他,被钟眙的喊声惊醒。
他还有小少爷。
小少爷还需要自己护着,他还那么小。
他只知道宣家和钟府是多年的世交,可是就在王府出事前的半月里,他才听到风声说,宣家拥护跟随新王,准备帮人夺位。
还提前找了一个替罪羊,便是钟府。
可是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宣池也彻彻底底,在那之前就从府上消失不见。一直到钟眙被下狱,再到他不知何时被放出来,又如何辗转到了现在的地方,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他都没有再见过宣池。
甚至忘了是谁。
可是回忆就是如此,一旦什么时候撕裂了一个口子,剩下的就会如潮水一般涌出来。
把人冲得满脑子混乱。
钟眙问的时候,江伯也不知道宣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信宣池这孩子是他们里应外合帮他们作假证的眼线。
可是这种时候人不见了。
没有反驳,没有承认。
而是彻底消失,音信全无了。
替罪羊的事他并没有告诉钟眙。
因为那时候钟眙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里就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答案了。
可笑宣家,把自己家的公子都放出来做眼线,还真是舍得。
没过多久,新帝登基,仅剩的他们二人被放了出来。钟眙是昏着被人抱出来的。
那时候的他就像今晚一样。
脸色烧得通红,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却干枯皲裂,喉咙里像是吞了沙子一般,连呼吸都刮得它阵阵生疼。
睡着的时候会无意识挣动,手里攥着被子冷得瑟瑟发抖,含糊地喊着爹和娘。
后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很大声在争着什么,耳边传来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也跟着皱了眉头。
可是钟眙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旁边并不是江伯。
“公子醒了!快!公子醒了!”莲丫头一时间高兴得忘了规矩,赶紧从榻边退了出去,唤人端药来。
旁边隔得最近的,只有一个人。
眉目真像啊。
十年了,这样熟悉的面孔几乎让他在一瞬间就能认出来。
“钟眙。喝点水。”
钟眙好久都没听人这么叫过自己的名字了,很多年。
爹娘也是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可是后来再也无缘听见。
而府上的人都尊称他“小少爷”,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小书童。
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他。
钟眙。
钟眙觉得自己唇上温温热热的,梦魇之中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勺子已经轻轻抵在唇边了,药还没来,勺子里的是温水。
这个人,守在榻边一遍又一遍地用温水湿润着他破皮开裂的唇。
钟眙愣愣地没动。
旁边人也不着急,依然轻着声音哄着。
钟眙想,曾经那么多次,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
钟眙。钟眙。
“钟眙!老夫子说了!今天你要是还偷懒不去,明天钟老爷回来就要家法处置你了!”
“钟眙!”
“钟眙?”
小宣池骤然一慌,四下里找了找,还是没见着他人。
“钟眙!”
“干嘛——”
钟眙被吵醒,懒懒散散地看着树下的宣池。
宣池仰着头对他喊:“你快下来,找你半天了都!明天你爹回来了,你可就要遭殃了!”
“老夫子说了,如果你不去给他道歉,他就把你偷懒爬树半夜挖洞的事都告诉钟老爷!”
“嘘!”
这下钟眙可慌了,什么都能说,唯独这半夜挖洞说不得!
这哪里是老夫子说的话,他根本就不知道钟眙半夜挖洞埋酒这事儿。分明就是宣池故意的!
“你——你别幸灾乐祸!我,我我我才没有呢!”
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宣池在树下不顾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
树上空间不大,钟眙转起来别扭,他又被宣池气急了,挣扎着就一脚踩空,猛地从树杈上跌了下来。
“啊——”
书房安静,外边没有多少下人候着,府上也明令禁止了不许他爬树,这边隔得远,动静又不大,一时间也没有下人赶过来。
钟眙眼睛已经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心想,果然不让他爬树是有道理的,自己干嘛不听呢。
这回可惨了。
“唔!”
他一顿,除了脚踝处被蹭破皮外,好像哪儿哪儿都不疼。
就连那一声闷哼,都是从自己身下发出来的。
身下!
“宣池!”
宣池冲过来一把抱住了钟眙,结果因为重心不稳自己一个踉跄,膝盖跪地硬生生砸伤。
钟眙从他怀里爬起来,起身要去看他的伤势。
宣池的袍子都被石子挫出了洞,掀开衣服看见他裤腿上都是零星洇开的血迹。
撩起裤腿,才发现他的膝盖破了一大块皮,白生的肉皮翻开,很快就渗透出鲜红的血色。被尖石头戳破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小的洞,血糊糊的。
看得钟眙头皮发麻。
钟眙怕挨罚,本来不敢声张这件事,可是眼下宣池为了他成了这副模样,怎么说也不能无动于衷。
钟眙扶起宣池,一瘸一拐地喊人来帮忙,请郎中、上药。
等人都走了,宣池一个人坐在榻上,钟眙就凑过去蹲下来,喊他。
“宣池……”
“怎么了?”
“疼不疼啊?”
听他这么问,宣池突然就笑得没心没肺的:“不疼,别哭啊你。”
钟眙慌乱地拿手背蹭了蹭眼泪:“谁哭了!我才没有……”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也就是宣池作为书童来到府上的第二年。
起初钟眙并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个宣家世交,只当宣池是个普通家的公子哥儿,后来才发现身份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他很爱跟宣池待在一块儿。
那个冬很冷很冷,屋子里放了两个燎炉还是觉得冷。
钟眙半夜偷偷爬起来,溜进了宣池的房间。
一推门,开了,很轻的“吱呀”一声。
诧异,宣池竟然没锁房门?
这要是大半夜被人进来抢劫了,他可怎么是好?
钟眙蹑手蹑脚,这屋里烛已经熄了,暗得很。
不过不妨事,凭借着他这么久以来对这里摆设的熟悉,钟眙微躬着身子,偷偷摸摸一脚一脚地挪过去。
马上就快靠近他的床榻了。
马上——
“啪”的一声。
钟眙一脚踩到了什么,同时脸也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奇怪,并不很疼。
他侧过身,正准备再换个方向走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什么抱住了自己。
顿时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宣池的嗓音就在身旁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字一顿道:“钟。眙。”
钟眙:“……”
后来,钟眙这个入室抢劫的,就歪到人家被窝里去了。
他睡着之前还在想:明明这房里也是两个燎炉,怎么就比他那边暖和那么多呢。
……
作者有话要说:钟眙:“抢劫!”
宣池:“……”劫财还是劫色。
钟眙:“……”你说呢。
宣池:“有人大半夜偷偷摸摸挖洞!”
钟眙:“有本事,我埋的酒你别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