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夫人是个和玟除了国籍外没有任何相似处的心理疾病患者,她大学毕业后,去某省会城市工作了四年,得了躁狂抑郁症,攒下的积蓄全给了医院。
玟当时住在S市,两人隔了数百公里,一次撕心裂肺的深夜通话让玟痛心地发现,这个在微信里一次次安慰激励自己的好友如今自己跌入深渊,她连夜来到陌生的城市,在医院陪坐了整晚。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再待一秒就会窒息死掉,我会死掉!”珠宝夫人对玟哭道,她没有看身边的亲人,甚至避如毒蝎,他们碰她一下,哪怕是轻抚,珠宝夫人也会立即陷入狂躁,开始大哭大叫和神经质地抽搐挣扎。
玟安慰她,让她拾起自救的勇气,后来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医疗水平,文化氛围,社会环境等等,珠宝夫人选择泰国作为疗养地。
经过两年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珠宝夫人现在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社交,能与值得信赖的人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往和病情,她在泰国结交了不少朋友。
“本南,又见面了。”
珠宝夫人说,“和玟当上下楼舍友的感觉怎么样?”
“玟人很好。”本南眼前浮现出车窗内的那道目光。“只是我不了解她的性格,她似乎……有点难以捉摸。”
“关于这点不必费心,她就是这样率性,我刚住院时她顾及到我是病人,那脾气性格仿佛是照南丁格尔刻出来的,过了几个月她对我是该怼照样怼,私下里完全不留情面。”
“这样你不生气吗?珠宝夫人,诶,轻点轻点。”塔拉哈向按摩的技师哀求,年轻的关节在她们手掌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嘲讽我的俏皮话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到头来挨了她的教训还忍不住想在她面前笑出声。”珠宝夫人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哪吃饭?宝贝们,”她笑着说,“现在的天气适合来杯冰啤酒,围坐在烤肉旁谈天说地。”
“我认识一家烧烤店,”塔拉哈说,“离这不远,他家的烤鸡肉沙拉和烤全鱼是人间美味,我们去的话现在就得预定位置,他家的生意非常火爆,去晚了只能坐在外面。”
兰利说:“凌晨他家店门前乌泱泱全是人。”
“那就这家,现在是八点半,”珠宝夫人打开手机,“我和玟说一声,塔拉哈,把定位发来。”
“好的,嘶……”塔拉哈凝皱双眉,“什么嘛,扫兴。”
“怎么了?”本南问。
“丹特古发短信约我吃夜宵,我现在不想见他,还有个难缠的唐帕。”塔拉哈飞快打下一行字,“定位发过去了,珠宝夫人,”塔拉哈边说边继续打字,指甲在屏幕上戳出了心中的怒气。
“丹特古一个人来倒还好,唐帕学长就算了,有他在,任何菜都会变得没滋味。”兰利说。
“关键是目前拒绝不了!他认识我要申请实习的那家公司的主管,凭他那张嘴,我的任何缺点都可能被夸张为大毛病,他就像网络舆论里的键盘法官,丹特古和他同在一个课题研究小组,他一心想帮我申请成功,可他不了解唐帕的秉性。”
“所以你现在拒绝的话,丹特古可能认为你不愿接受他的好意,而那个唐帕学长也会认为你对他不尊重?”
“是的,本南,就是这样才麻烦,”塔拉哈叹气道,“我总不能天天在丹特古耳朵边讲唐帕学长的臭嘴吧,他们男生对这个不很敏感,而且就算丹特古相信,他和唐帕学长还有共同的研究课题要完成,后面两人怎么相处呢?”
“让他们来吧,”珠宝夫人说,“不必为难了塔拉哈,玟九点多钟也要过来,如果那个唐帕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也一样嘴臭,证明他没啥脑子,假如你那家公司的主管能受一个无脑之人的挑拨离间而对你产生偏见,那么我要恭喜你远离了火坑。”
“我也是这样想的,珠宝夫人!”塔拉哈高兴地说,“人这辈子总要去面对几个无法逃避的混蛋,”她的两个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交替打字,“他们打车先去那家店。”
x-hot烧烤店位于卧佛寺南边的夜市广场,相信很难有人能抵抗夜市的诱惑。
茂盛的棕榈树和花花绿绿的篷布交相辉映,摊贩上的商品琳琅满目,斑斓彩灯和气球点缀在一个个小空间,光彩的旖旎曼妙让夜晚变得花枝招展,美颜动人,从远处看,整座夜市像运用了无数色块拼成的画。
那家生意火爆的烧烤店占去了画布的大半,敞开的大门前摆满了白色或蓝色的塑料桌椅,服务员穿行其间,健步如飞,他们迎着昏黄的灯光和蒸腾的热气摆下一盘盘肉串和蔬菜,客人们挥手扇风,空气里仿佛也燃着碳火,有客人溜到路灯杆下吸烟,聊天。
丹特古早就站在广场入口等待,他手上拎着一大包果茶,碰面后双方行了合十礼,他和本南是初中同学,却没见过珠宝夫人,他略为局促地介绍了自己,把茶递给她们,“你们走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渴了。”他有点腼腆,但谈吐落落大方,“我和唐帕来的时候店内已经坐满了,我们抢到了店门口的位置,那里靠着水池,比较凉快,你们可以先去看看位置合适不合适,菜品我和唐帕先点了几样招牌菜,他们今天生意太好了,你们有没有吃过晚饭?”
“我们今天在高架桥上吃了三小时车尾气。”塔拉哈说。
“别听她胡说,”兰利笑道,“玟车上的五袋鸡排三明治是车尾气做的吗?”
丹特古听了,微笑着说,“那我们赶快走吧,本南,好久不见,”他的视线移到本南脸上,“你比以前瘦多了,待会多吃点,他家的食物分量很多,味道也不错。”
“好啊,丹特古学长。”本南说。
“珠宝夫人习不习惯吃辣?”丹特古像个五星级服务员,对眼前这几位客人关怀备至。
“不用操心,我什么辣都能吃,你订的几人桌,丹特古。”
“七人桌,塔拉哈告诉我还有朋友过来,请问我怎么称呼她?”
“直接称呼玟就行,她不在意这些。”
“好的。”丹特古点点头。
“丹特古,你女朋友的同伴们都很漂亮啊!非常高兴认识你们,我叫唐帕,现在是农业大学的研究生,我要怎么称呼你们呢?”
丹特古一一向唐帕介绍。“你好,本南,太巧了,我在英国当过一年交换生,没事也去欧洲那旅游,看来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语言,本南,这是你的本名吗?听起来好像中国人的名字。”
“我的本名比较长,因为家里人叫我benna,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我外公是中国人。”
“对了,我在英国认识一个女贵族,”唐帕先朝丹特古看去,然后对众人说,“她的名字也非常长,这代表她的身份和家族,但不得不说,本南你的眼睛比她美多了,亮丽通透,让我想起了在佛罗伦萨旅游时看到的一副壁画,没想到古典美能在这儿熠熠生辉。”
“你确定他嘴臭吗?我看这小子嘴巴甜的跟蜜糖似的。”珠宝夫人轻轻捏了兰利的胳膊,悄声说道。
“大概是看上本南了,在这油嘴滑舌,还佛罗伦萨的壁画呢,真能扯…”
珠宝夫人端起纸杯和兰利碰了碰,眼睛望向夜市通往广场这儿的小道。
丹特古觉得唐帕对本南过于热情,可本南无心搭理他,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像保险员硬要给过路的行人推销理财产品。
“阿拉妮,”他对塔拉哈低语,“我们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没带塔拉哈开口,一场意想不到的烟花秀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
“曼谷今晚有烟花秀,还好我们没错过!”塔拉哈趁机对本南说。
“坐这来,本南,你那有棕榈树挡着,看不清楚!”她把本南拉到自己身边,让她的脸正对着烟花的方向。
本南正对唐帕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对话厌烦透顶,她立马挪到塔拉哈那儿,欣赏此刻天空的璀璨夺目。
附近大部分游客和行人也停下脚步,纷纷抬头仰望星穹,绚烂的烟花依次粲然绽放,火光飞散如落英缤纷,刹那间隐于天际,盛大的繁华点亮了都市。
“啊,那个人是玟吗?”
塔拉哈对珠宝夫人大声问道,立即将众人的目光从天空拽回地面。
玟同大多数人一样原地驻足仰看天空,胸前的领巾被风拂过肩头,和乌黑的发丝纠缠,不过她很快收回目光,朝珠宝夫人招手的位置走来,她一面单手解开领巾将它绕于手腕,一面微微侧着头与身边人侃侃而谈。
敞开的领口和与旁人交谈时随意自然的神情,以及嘴角轻快的浅笑……
烟花绽放在心里了。
本南想,如果这时有人看向自己,哪怕素不相识,哪怕短短一瞥,都能读出她的渴望。
在离她们三五米远时玟朝珠宝夫人摆手示意,表示自己与身边人还有事没说完,那位站在玟身边的陌生女人没有任何动作,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和玟走到水池的另一边继续说话,这时有个男人走上前加入两人的谈话,玟拍拍他的肩膀,他将一串车钥匙递给玟。
玟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谁?成了眼下餐桌上的热门话题。
珠宝夫人说自己不清楚,从玟的行为举止可以知道是多年好友,至于其他方面,特别有关玟的私事,珠宝夫人就敷衍几句,大家看出来她不愿多谈,便识趣不提。
唯有唐帕,他仿佛读不懂眼前的氛围,开始斟酌用词,“我想问,虽然这本不该是个问题,我要不要对玟,我先暂时这样称呼她,用敬称呢?”
“没必要。”珠宝夫人说。
“可玟看起来和我们并不是平辈,我能冒昧地问下她的年龄吗?”他脸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色,好像知道这样问比较失礼。
“二十七,是不是看起来不像?”珠宝夫人兴致盎然地反问。
“不像,一点也看不出我和她之间有四岁的年龄差。”他自以为这句回答能有一石二鸟的效果,即体现他的高情商,又强调自己的年轻。唐帕说完忍不住将得意的目光抛向本南,想必她也满意自己这句完美无缺的答复。
“我也这样认为,就像我刚看见你时,还以为你和我是平辈呢。”珠宝夫人说。
这就是中国人的嘴皮子,一旁的本南忽然想起了马拉瓦的控诉,她忍住笑,不回应唐帕的目光。
“你们在说什么?”
玟的声音从本南的身侧传来,她的右手搭在本南的椅背上,本南闻到淡淡的薰衣草香和若隐若现的烟草味,是Serge Lutens Fourreau Noir吗?本南不确定,她想贴身再闻闻这款晚上七点钟后出现在玟身上的香水。
可众目睽睽下她为了逃避隐瞒,不得已表现得冷漠疏远,在玟坐下的刹那,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椅子以及纸杯往右挪了几厘米,玟肯定注意到这些细节了,可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所想与实际做出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本南被自己矛盾的心理和行为弄得凌乱不堪,她如坐针毡,尽管玟寡言少语,却让她比面对唐帕那只聒噪的乌鸦时还难受。
但缚缠心脏的刺人荆棘在玟来到身边的瞬间盛开朵朵洁白之花,痛苦下沉埋的是不为人知的暗喜和快乐,可以在聊天时大大方方看几眼,眼下她近在咫尺,路灯照亮她汗涔涔的额发和脖颈。
玟好像感到本南的不自在,在唐帕几乎变着法子,穷尽各种话术想问清玟的上下三代——他试图搞清楚玟有没有结婚,现在是否有对象,以及从事什么职业,年薪几何,婚介所的红娘不一定问的有他那么仔细。
“我们还要和这个小二百五待多久?”玟用中国南方某地方言对本南小声说。
“他会点中文。”
“没关系,”玟继续用方言说,“我不相信他能听得懂,珠宝夫人也听不懂这种南方方言,看来我们俩之间也存在着共同语言嘛。”
要不是玟出现的时间不对,本南差点怀疑她是否在唐帕说第一句话时就站在近处。
“玟,你什么时候到这的?”她忍不住问。
“大概九点钟,”玟拨弄面前的铁签,“碰巧看见你们在互相介绍,我不适应这种场合,就和朋友去外围逛了一圈。”
她这么平静自然,我又怎能暴露出心潮澎湃,去追问她那句共同语言后面的含义?别傻了,她也许是随便说说,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眼神,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为可以支撑心中疑问。
本南垂下眼眸,复又抬眼看向唐帕,琥珀色的眼睛在琢磨,她拿起纸杯喝了口冰水,压下心中的悸动。
当覆在秘密上那层锡箔尚未被掀开时,一句话胜过千万个眼神,一次行动胜过千万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