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理向来爱打趣我,大庭广众说些不着边际的古怪话。像是“小俊这两天挺能干,你们其他人可得小心了”,又或是“怎么今天上班儿没劲?昨天晚上漂亮老婆把你吸干啦”。在社会地位和薪酬的差距面前,我周身并无一处比他强的,他爱这么做,纯粹是捉弄我寻乐子罢了。
我受气包的苦闷模样无疑是公司气氛的调剂品。但他也并非对哪个下属都如此轻慢,只是慧眼识珠,发现了我这人特别好欺负罢了。
凡事都由试探开始,先是在饭局上乘着醉意扫射一圈,看哪个是嘴笨不机灵的,便多用言语把玩两下。如若真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是个软柿子,那刘经理便乐不可支,如同顽童抓住了蟋蟀般快活地肆意玩弄。他放那可怜的蟋蟀在空地上跑两圈,又拍下巨大的脚掌挡住其去向,又时不时捧在手心里揪揪后腿,拽拽触须,再和伙伴们一起被逗乐得放声大笑。
在刘经理面前,我就是那只蟋蟀。而我腿不会断,须不会掉,还要一直仰仗他的仁慈来赚取养家糊口的薪水。我连只蟋蟀都不如。
然而自从和丽丽相爱后,我便涌上一股威风。我与他顺利地接吻成功地证明了我能行,凡他人能办到的我亦可以。自此我昂首挺胸地走行,凡他人能办到的我亦可以。自此我昂首挺胸地走路,两只臂膀有力地甩开,就连说话也变得口舌清晰,甚至那专门作弄人的古怪话语我也掌握了一些,虽然用得还不熟练,但跟刘经理成为一伙也是绰绰有余了。
“哟,张哥,这么早来上班啊,勤奋勤奋,我们得向你学习。”我这就急切地运用新习得的本领,迫不及待地跟同事展示一番。
坐我隔壁工位的张哥面露土色,眼底乌黑。他最近在赶项目,忙得昏天暗地,听说连老家的亲娘都请到这边来帮忙照看女儿。眼下他的女儿正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离不开上下学接送和辅导认字。
张哥睡眠不足,脑力涣散,浑浊的双眼被倦怠的眼皮遮了一半,他可没工夫回应我的怪话,只能支吾着说一句大清早放什么屁呢。
我大获全胜,喜悦的潮水从头顶将身体内所有的细胞涓涓清洗。我陶醉在这未曾有过的胜利面前,感受着“小俊”的人格逐渐将我过去枯朽的□□替代。我占领了丽丽的□□,而小俊占领了我的内部,我们有前后分明的插入关系。
但不知怎得,那份长久伴身的不安感总在隐隐作祟。在我获得辉煌的同时,我在失去什么。若仅是失去旧有的孱弱和无能,那真是没什么好惋惜的。不过,真正消失的到底是什么呢……
回到家,我走向电视柜。上面摆放的四张结婚照,已有两张完全变了样。在那变形了的两张里,我不是我,我老婆不是我老婆,他们分别被小俊和丽丽所替代。
这场闹剧的变化丝毫不避讳我。无论是照片,还是丽丽的入住,它们渐进的侵入都全然不顾及我的感受。我知道那是因为力量的悬殊和优厚的报答。偏偏我又尝到了甜头。
丽丽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总是那样的勤劳,连缺点也是可爱的,玩游戏的时候忘了时间,为了穿漂亮衣服拼命塑性,热爱在网路上发送摆布好看的照片。这些缺点皆无半点可恶,甚至可以说是典型,他借此得以与落伍、肥胖和疲懒划分开,成为一名像样的都市美男。
我拿着照片绕到他的身后,他正在做意大利面的浇头,鲜红的番茄汁里蔬菜和牛肉被煮得软烂,传来馋人的浓香。
我问他:“这是什么?这张照片怎么不是我和你?”
丽丽回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回答:“人都会变的。长相、衣着还有性格。都会变的。咱们俩以前长这样,以后变了也正常。”
我被这无端的荒谬话逗笑了:“胡说什么。照片是以前拍的,现在变了是怎么回事?你当我傻啊。”
丽丽不以为意:“对啊。正因为是过去发生的,所以因为现在的变化而彻底被修正了,这样一来你才能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人的记忆不能相信,遥远的过去总被美化,而近在咫尺的往事却记不清楚。若想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留下足迹,就偏得相信一些客观的媒介才行。照片、驾照、身份证,这些才真能说明你是谁。”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上摸出了点意思。他的后背坚硬又柔软,从背后拥抱他,我感到了无比的甜蜜和幸福。至于他话的意思,我是不想深究的。但我却不能排除大脑自然的反应,它正在细致地思考,人们常说过去决定未来,而丽丽想说的是,未来决定过去。因为此刻的我正在变化,所以过去的我也非变不可。
这显然是屁话。但这屁话如今正在构成现实。这一规律岂是我能阻止的。
我越来越烦燥,双臂不受控制地箍筋了些。丽丽被我抱得不耐烦,转过身将我推开,我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两步。
“该吃饭了,坏蛋。”他对我说,用他明媚的眼睛注视我。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因为爱意而湿漉漉的,仿佛有珍珠将要滴下来。
“噢噢。”我被这水润双眼中荡漾的爱情所打动。我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我更不知道他是持久地爱我、还是被我磨得产生了爱情的幻觉。我感到一种晕眩感,这是爱情来临时肾上腺素、多巴胺集体作用的致命感受。我的心被捏紧又松开,心脏在我的躯体内部坠落,划过肺、肝和胃,带来麻酥酥的愉悦痛感。
这一刻爱情的感受是如此真实。我竟全然地陷没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