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餐厅。

还是上次那间vip包房。

偌大的餐桌不见了美食，而旁边的休息区，根雕的艺术茶几上摆放了一整套功夫茶茶具。周漳依然保持着优雅从容的风度，坐姿挺拔周正地沏着面前的功夫茶。

“尝尝这个凤凰单丛，朋友送我的，我也才开始学着喝茶，朋友说可以用凤凰单丛练练手。”

周漳嘴里说着才开始学着喝茶，手下泡茶的动作倒显得挺熟练，“打电话你，不是正好也闲着吗，正好一起看看，说是茶树品种中的珍稀高香型名茶，自然花香清新高雅，滋味醇厚甘爽，韵味也特殊。”

周漳将一个小茶杯烫好，用夹子夹起放到吴棘面前，又拿起公道杯，给吴棘沏满茶。

吴棘拿起茶杯，先放鼻子下嗅了嗅，再小口啜了一下，略为回味，这才大口抿了一口。“吹得牛皮哄哄的，不就是鸭屎香吗？”

“你的嘴还是那么毒。”周漳无奈，“库洛茶的鸭屎香，三段香气，前，中，尾。你看值不值？”

“值倒是值的，就是花香果香太浓郁了，适合女生喝，她们就喜欢这花啊朵的。我喜欢茶汤味道清淡一点。”吴棘淡淡地说道。

“那你试试白毫银针。”周漳说着，就准备去开另一盒茶叶。

“别别，别费事！”吴棘连忙伸手拦住，“我也不过随口说说，我对喝茶没那么多讲究。”

周漳见状，也就作罢。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品着，时光悠闲。

“上次你说要带那个李星星小朋友去实验组的，你不是刚结题吗？怎么这么快又开题了？”周漳随口问起。

吴棘没吭声。

“猫子还真是个好姑娘，没结婚就一个人带个孩子生活，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有，男朋友介不介意？如果没有，还有没有人愿意当她男朋友？”周漳半是佩服半是遗憾地说着。

吴棘想起了那天在医院碰到李卯时，李卯身边那个玉树临风一般的青年男子——李卯的上司，顺路送她一程的，顺路？哼！

这些时吴棘正在忙手上课题结题的事，开组会，写论文，跟导师讨论，反复修改，投寄……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接近尾声，开始考虑暑假接管李星星的事，工作方案还没做出来呢，那天去医院进行口腔护理时看到的一幕多少让自己有些不快。

这事就又暂时撇开了几天。

吴棘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沙发上，押了口茶，闲闲地扔过来一句话：“她有没有男朋友，你会不知道么，你跟她的那个闺蜜英格丽走得那么近，英格丽没跟你提起？”

周漳放下茶杯，耸耸肩，“还真没提起过这事。不过有一次，她说起她们第一次看到你，却不是端午那天一起吃饭。”

说到这里，周漳向吴棘探过身，冲吴棘眨了下眼，故弄玄虚道：“猫子第一次见到你，也不是在幼儿园。”

吴棘一愣，不是在幼儿园？

不是那天上午他刚从传达室出来，被园门口一个好听的声音叫住，让自己帮忙送个小书包给蜘蛛侠班的小朋友？

那天阳光正好，温柔的金芒洒满那个清瘦的年轻女人一身，仿佛整个人都在泛着柔光，那女人站在大门口急切又有些怯怯地举着一个卡通小可爱的书包，满是期待地冲着自己笑着，穿着简单质朴，却带着说不出的自然灵动。

待走近些，才发现这个“年轻妈妈”五官清秀，眼神清澈，皮肤白皙细腻，跟个瓷娃娃似的，阳光把头发镀了一层淡淡的金，随意在脑后低低地扎了个马尾，吴棘注意到迎着太阳的这一面发丝下，露出的精巧耳垂被阳光映照得呈半透明状了，也镀了淡淡的金，却泛着浅浅的红……

打扮得寻常，保养得却是极好，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已经当妈了的。当时自己还想着，养尊处优不操心还会保养的新手妈妈就是这样，孩子上学了，自己该准备什么都是稀里糊涂的。在幼儿园里代课的这些日子，这样的年轻妈妈自己真是见得够多了。

想到此处，吴棘唇角浮起不自觉的笑意。这点细微变化没有瞒过周漳的眼睛，周漳冲着吴棘挑了挑眉毛。

吴棘淡淡地说：“想起了在幼儿园门口第一次见到猫子的情形。我把她当成一个养尊处优不操心的新手妈妈了。她送孩子上学，却忘了把书包带上。回家去拿了来，正好碰到我，让我帮忙送到班里去。”

周漳听得此言，顿时忍俊不禁。

“不过，在此之前什么时候见过她们，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当然没印象了，准确地说，那天真正的只是‘见到’，并没有跟你有什么交集。”周漳一边笑着，一边说，“还记得四月份的一天下午，你临时请导师和几个博士同门一起吃饭，没订到包房，就打电话要我把这个不对外的房间留给你用用？”

然后，周漳将英格丽告诉他的，关于那天英格丽和李卯慕名第一次到周先生餐厅吃饭时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吴棘边听边回忆着，脑海里有个画面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不对，应该说本就是清晰的，只不过被吴棘很好地掩藏了起来，一起存放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跟那些珍贵却残缺的记忆碎片一起被深深地掩埋着。

所以，其实是有印象的，而且还很清楚。

此刻，这张清晰的照片从记忆深处被打捞出来，拂去表面沉积的泥沙，那刻在记忆里的一眼就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时他刚准备转身上楼，目光只是随意往大厅里一瞥，就看到让他内心如受重锤的画面：一个黑发过肩的年轻女子正回过头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清秀的面容，雪白的皮肤被顶灯照的透亮，在周围黯淡的背景下，那一张小脸仿佛星空里皎皎生辉的月亮……这轮“月亮”迅速和记忆中若干次回头的“月亮”重合，于那一瞬间搅翻所有的思绪，脑子里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吴棘闭上了眼睛，强压着内心的气血翻涌。

周漳端起了茶杯，兀自品着茶，没有多话。

许久，吴棘才睁开眼，斜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只手的食指微曲，轻抚着鼻梁，嘴里说的却是：“实在是没印象了，那一路碰到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每个陌生人看了我一眼，我就都记得。”

周漳给吴棘的杯子里续了茶水，点点头：“确实。不过，别人看到你的那一眼，却是惊为天人啊！”口气里不无打趣。

吴棘笑了笑，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不屑。

“别光说我啊，说说你自己吧，你跟那个英格丽，貌似很有共同话题的？”

周漳深邃的眼睛变得迷离起来，目光看向了虚无。

“是有很多共同话题，包括我们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也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你是想问我跟她有没有可能走到一起共同生活吧？”

周漳拿着茶杯，手里转动把玩着，眼睛却是定定地端详，也不知道是在观察杯子里的茶汤，还是在审视茶汤里映着的自己。

“你说我们这种人吧，物质生活充裕，精神世界也丰盈，受过良好教育，身体和情趣都健康……如果找到另一半是为了把上帝画的圆补充完整，说实话，我不觉得我欠缺什么，爱，我可以随时有；性，我也可以随时有，那么，要有一个什么理由，才能让我有冲动，有动力去跟一个女子走入婚姻，长相厮守？”

周漳喃喃地自语着，这番话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在对吴棘说的。

“我们这样家庭的人走到一起，就是别人说的‘强强结合’，‘门当户对’，对两个家族来说，联姻是最好的壮大自己的机会。但我不需要更强大的商业版图。我承认英格丽是美好的，我们相处也很愉快，如果她成为扩大商业版图的联姻伙伴，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认为她很美好，还能感受到相处很愉快。”

周漳抬起头，很认真地问吴棘：“你听懂了我说的意思么？”

吴棘“嗤”了一声，“你的意思就是你对英格丽的感情还没到想追求她的地步，英格丽还需要一点个人魅力让你死心塌地。”

周漳皱了皱眉头：“不是我不想追求她，我也可以追求她的，也不介意过二人世界，只是，我跟她像恋人像夫妻一样相处，和我跟她像现在的好友一样相处，两者有什么区别？仅仅只是有‘性’和无‘性’？如果是这样，当我们身体老去后，我又怎么确定，跟她像恋人像夫妻一样相处，就是比像好友一样相处，是更正确更完美的选择？”

“所以，你现在是并不确认自己跟英格丽之间能进一步发展？”吴棘斜着眼看着周漳，语气颇有些不善。“所以，这也是你至今不交女朋友的原因？”

周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棘，目光又收回继续落在了手里的茶杯上，徐徐地说：“我不交女朋友，是因为我自觉很圆满，我找不到那个缺口，那个需要另一个‘她’、且只有这一个‘她’能够来填补的缺口。”

然后又把目光投向吴棘，毫不客气地说：“你不交女朋友，是因为你的缺口太深太深，深到无人能发现，无人能触及。你想要圆满，又怕‘她’不能理解你的缺口，更无法填补你的缺口。”

吴棘愣了愣，直直地看向周漳，吴棘没想到周漳会说出这样的话。

周漳许是一口气说多了些 ，有些口干舌燥，正一口接一口呷着手里这杯汤色已变浅了的茶。

吴棘目光黯淡了些，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冲泡了两道的茶汤已经开始淡了，不过，这清淡些的口感却正合吴棘的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