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笙心想,这个人,定是还不晓得自己是被陛下赶出来的,所以才会这样客气,若是他晓得真相,只恐自己立时便要被扯下车丢到一边了。
但她不欲解释,只含糊应了一声,待油壁车到了宫门时,恰又遇到季芸夫妻二人入宫。!
季笙本想躲着些,可季芸眼尖,一眼便瞧见她,暗中观察下,又见石钧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季芸面上扫过,心下微痛,唯面上却十分热切地唤季笙:“阿笙,阿笙!”
存了心的唤,声音自然大。
季笙不好装作没听到的模样,便只得走到二人面前,先见了礼,方才问:“郡主是来求见陛下的么?”
季芸郡主闻言,却有些嗔怪地看季笙一眼:“阿笙,你我本是姐妹,怎还郡主郡主地叫得这样生疏?”
“礼不可废。”季笙面上有些羞涩,“阿笙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敢僭越。”
“身份?”
季芸郡主喃喃:“你倒是好将这番话记得牢牢地才好。”
一个庶女,能从幕后走到台前,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若是再不知轻重,只恐哪一日便会死无葬身之所。
季笙便笑:“郡主且放心,阿笙定会将郡主与阿笙的身份都记着,永不敢忘——”
目光却在季芸身边从一开始便一直沉默的石钧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却又收回,笑着与二人告辞:“郡主,公爷,阿笙出来日久,只恐家中长辈挂怀,便先告辞了。”
季芸郡主便摆了摆手。
唯目光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季笙周围,眼见着永安王府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口,这才转回来同石钧笑:“人已走远了,夫君怎地还恋恋不舍?”
语气里,到底有了几分酸意——从季笙一出现开始,她就敏锐地发觉丈夫身子不自主地绷紧了。
可,在石钧面前,她是做大妇的,总要表现得大方得体些,如此方能在丈夫面前多几分地位——纵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是忍着酸意唤了季笙。
正尤自不甘间,一只温暖大掌却将她有些发凉的手捉了:“芸娘浑说什么?快走罢,莫误了时辰,倒是坏了事。”
到底没有否认季芸那番话。
季芸心中明镜似地,可身为郡主的骄傲却又叫她不好再追着不放,便只勉强笑了一声,见听槐满面笑容地正将二人瞧着,纵然心中不耐烦,到底打起几分精神来虚与委蛇:“公公,今日我们夫妇前来,仍是为了……”
话还未说话,听槐已笑起来:“奴婢都知道的,公爷与郡主娘娘随奴婢来便是了。”
油壁车自然不止一辆。
季芸郡主要坐的,自也不会是季笙才下来的那一辆。
好在这一次并不是无功而返。
听槐通禀过后,夫妇二人终于得了能见驾的赦令,便在宸庆殿的寝殿里见到了多日不曾出现的昭帝。
昭帝昨夜呕了血,精气神比往日看着萎顿不少,季芸看着十分触目惊心,言语也比寻常多了几分慌乱:“舅舅怎地不好生爱惜自己?”
昭帝摆了摆手,“无……无妨,待过些日子,舅舅便好了……”
然语气,却有些气若游丝地,似有一口气半吊着,怎么也提不上来。
殿内竖了屏风,石钧立在镂刻的屏风后,只能见到对面床榻上隐约的人影。
黄色的寝袍,绣了团龙,可不知为何,隔了一层屏风,他却觉得连那条龙也无精打采地,似命不久矣的模样。
自己的妻子半坐在一侧侍疾。
片刻,药碗搁下了,季芸担忧地望着昭帝:“舅母去了,舅舅又这样生病,实在叫阿芸担忧。宫中妃嫔虽少,可多少也有十数位,舅舅何不命人前来侍疾,也好省得舅舅一人在此,孤零零地,叫阿芸瞧着便伤心?”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也多承昭帝关怀,说起话来自然比旁人少了顾忌。
“不是合心意的那个,便是召来再多,也不过是徒添麻烦罢了。咳咳——”昭帝咳嗽起来,声音有些压抑,“这些事不必阿芸来操心。”
季芸哪里肯放心:“舅舅,纵然宫妃们不合心意,”她不着痕迹地朝屏风后望了一眼,片刻,却又转了回来:“若是实在不合心意,待舅舅好些了,不妨选些适龄的姑娘入宫,那么多人,总会有一两个能勉强入得舅舅眼的,也好过舅舅今日这般凄凉,阿芸瞧着实在心疼舅舅……”
语中的关怀是显而易见的。
眼中的执着,也是十分明显的。
昭帝摆了摆手:“你舅母刚去,朕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心思选妃,便这样吧——”
季芸有些不甘心:“舅舅……”
“好了,莫再说了。”昭帝重躺下来,闭上了眼,“这些日子以来,你屡次三番地求见,朕本不欲见你,可又不欲驳了你的孝心,今日你既见过了,便暂且歇一歇,也好将自己府里的事多关心一些才是——”
这话似意有所指。
季芸面上顿时一僵。
自容后去世起,她失了靠山,在国公府里势力大不如前,又加之皇帝舅舅不肯见她,反而屡屡召见季笙。
偏偏,季笙与季兰才是亲姐妹。
季笙有了圣宠,连带的季兰那小贱人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个月来,丈夫歇在季兰房中的次数比在自己房中还要多上两日……
季芸有苦说不出,只讪讪地:“舅舅要好生将养着身子才是,阿芸虽难见舅舅,可心中到底记挂,舅舅纵不论其他,便为了阿芸对舅舅的关怀,也要早日好起来才是……”
她一说完,便紧紧地闭了口,但等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音,季芸不由有些气馁。
很快,殿内响起了小小的鼾声。
她叹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又嘱咐过听槐好生照料,待得了回应,方才随等在一边的石钧一道往外走。
夫妻两个,原该是最亲近的人,但因容后身故而起的变数逐渐酝酿成为隔阂,便开始有了些渐行渐远的模样。
二人的身影消失,昭帝方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