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了心事,听槐只觉得自己周身顿时都轻松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去了御膳房。
路上偶遇宫人,他也只是满脸带笑地同对方点头致意——这在他为大太监的这些年来,几可称得上奇迹了。
吩咐完了御膳房,听槐又领了数个容色娇艳的宫人齐刷刷地排成两排,直往容后生前所在的寝殿而去。
门,紧闭着。
是他离去之前带上的。
为防万一,也为了防止被别有用心的利用,离去之前,听槐到底放了两个宫人在门口守卫,如今归来,自要瞧一眼那两个宫人的脸色。
确认了没有任何异常,他方才放下心来,只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雪夜最适合温酒,红泥小炉一起,便可飘飘然不识人间愁滋味了。陛下,可欲饮酒无?”
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只听槐一人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脚步轻快地往里头走去。
地上黑沉沉地。
殿内一片宁静。
空气中,似弥漫着某种特别的味道,带着淡淡腥气,仿佛在预兆着某种不祥。
听槐并不在意,只将脚步仍放得轻,从宸庆殿正殿走到寝殿。
陛下近来伤怀,纵然歇息,也只是在容后生前居住过的地方歇息,政事一概不理。
但好在众臣都晓得陛下对容后的重视,纵然陛下不理朝政,也并无人胆敢掐尖冒头地想要做些什么。
整个皇城,乃至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唯独今夜,陛下终于肯松口用饭,笼罩在皇宫上方的那层阴霾之气,也随陛下的注意力而转移。
很快,听槐脚步轻快地到了寝殿。
里头仍是黑漆漆地,纵他提着灯,也只能看见卧榻上隐隐约约地睡了一个人。
“陛下?”他提着灯笼,满脸堆笑地上前来。
烛火跳跃着,恰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照亮。
便在这跳跃的烛火中,听槐看清了昭帝。
他双目紧闭着,面色却苍白,嘴角和衣裳的前襟处,都有暗色的星星斑点,听槐心头不由重重一跳。
下一刻,他已扔了灯笼,仓惶地大叫起来:“快,传御医来,快传御医来!”
皇宫很快起了骚动。
有宫人急急地奔走,拖了当值的御医便往宸庆殿赶去。
这时,季笙正半梦半醒地,沉湎于一个泛着桃花色的美梦中。
梦里,翩翩君子端方,眉目含笑地朝她伸着手,同她道:“阿笙,我来娶你了。”
梦里有风,吹拂着她和他的发丝,衣带在风中飞扬着,她满脸带笑地朝对方伸了手:“我知道,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久到,连她都不知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张脸带着无尽的温度,都是来自对她的关怀,满面带笑地将她看着,手掌那么大那么干净温暖,正是她最中意的几能将她整个人生都护佑稳妥的安慰。
他面上的笑真好看啊……
季笙向前一步,却不料,身前是万丈悬崖,她一脚踏出,顿时踩了个空,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下跌去——季笙猛地双脚一蹬,顿时从梦中醒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目却惊魂未定地在屋里四处张望,周遭漆黑一片,唯枕边放置的荷包正莹莹发着光。
她伸手将东西从荷包里捞了出来。
圆滚滚的珠子,珠圆玉润地躺在自己掌心,明亮又温暖地,几乎将她整个晦暗的人生都要照亮了。
望着这枚珠子,脑中浮现的,却是梦里出现的那张脸,还有记忆里陈云樵的脸,两张脸从模糊逐渐到清晰,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那样满目带笑地将她望着。
一时,季笙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梦里,他来求娶,她满心欢喜,梦外,他救她于水火,将她一次次地从险境拉回来。
她不由扪心自问:若是他当真开口求娶,她愿意吗?
实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唯女儿家娇羞自持,双颊滚烫地诉于心事。
但很快,她想到自己面前如今横亘着的那桩婚事,心里,却又是重重一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法抗拒。
想来,纵是陈云樵,也无法果真带她远走高飞的吧——毕竟,在这个时代,尚且讲究奔者为妾。
与人私奔这种事,前世今生加起来数十载,她也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更何况,那是贱妾,是人人可以践踏羞辱的……
不期然地,季笙却想到那日在小岛上,他半开玩笑地提及要她与他做妾——
陈氏三郎的妾,无论怎么看来,都算得上是她高攀了。
可她不欲不愿,身为人妾,便不过是一件可通货物的买卖,尊严尚且可被人在地上随意踩踏,又何况是生命……
她是不愿的。
季笙摇了摇头。
门口处,起了小小的嘈杂。
有人奔走,低声交谈着什么,还有小小的拒绝,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的拍门声,一声比一声更重,一声比一声更急切。
是香茗的声音:“小姐,小姐,宫中急召,还请小姐速速起身,且容奴婢等为小姐更衣……”
季笙心头一跳。
这个时候?
莫非,宫中又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她揉了揉眼睛,装作一副方才被吵醒的模样,语中也带着小小的不耐烦:“有什么事,不妨明日再说,如今来扰我做什么?”
摆明了是拒绝。
但门口的人却不肯轻易地放过她。
“小姐,实是宫中有召,小姐不好拒绝,还请快快起身,容奴婢等为您更衣收拾,也好不耽误时间才是……”
季笙更加不悦。
但她寄人篱下,原就没有拒绝的资格,闻言,也只是十分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但到底起了身,又将东西藏好了,方才开门。
门一打开,顿时,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纷至,季笙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但混沌的脑中却瞬间变得清醒。
更衣时,她便压低了声音问香茗:“你可知道究竟什么事?”
香茗不过小小奴婢,于天家之事,自然不得而知。
闻言,便只是摇了摇头:“小姐入宫后不就知道了?又何必费心思在此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