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拜见陛下。www.zuowenbolan.com”
容后心中一紧。
帝后不睦已有多日,细数过来,陛下宿在赵贵嫔宫中也有些日子了,这连日来,他对她不闻不问地,怎地今日却来得这样毫无征兆?
莫非,是听说了什么不成?
容后心中警惕陡生,下意识地扫阿圆一眼。
阿圆忙急急去开门。
宫门沉重,被开启时发出吱呀的叹息,仿如一位迟暮的美人,正散出此生最后一声低吟。
沙场征战多年的皇帝已步入中年,两鬓被岁月添几分斑白,但却无损他的气势,反而更添几分经年的沧桑和儒意。
南朝为质的那些时光,除屈辱外,到底也叫他染上了许多文人风气。
有一瞬间,容后眼前出现的,不再是面前这个已至中年的皇帝,而是当初二人在读书台时相依为命的时光。
她跟在他后头,永远追随着他的脚步,一声一声地喊他作“阿兄,阿兄”。
荣后的眼角悄悄濡湿了。
或是人到了最后,便总是忆起前尘,那些曾经深爱的、痛恨的,此生再不愿忆起的,到了最后,都会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现。
下意识地,她粉唇轻启,唤一声:“阿兄……”
那声音,极轻极浅,如最低声的呢喃,只在唇齿间,却似掺了无尽缅怀过往的忧愁。
皇帝正值壮年,处于人生最好的年岁,他大步行来,勉强将心上的怒气压抑着——他原已睡了,是被人强从赵贵嫔的被窝里唤起来的,说是永安王求见。
十万火急的事。
那个老纨绔,一向没个正形,陛下好梦正酣,自然不耐烦贸然起来,还是赵贵嫔心中不安,几度催他起身……
说来,赵贵嫔倒算得上是一个识大体,懂进退的人。
若是日后……
老纨绔的表情不再如往日玩世不恭,也不轻浮,褪了那层沉溺酒色的伪装后,永安王面上便多了几分寻常所没有的沉重:“陛下,今日皇后召了阿笙入宫……”
有一瞬间,陛下几乎想不起来那个所谓的“阿笙”究竟是什么人。
可他见胞弟面色凝重,浑然不似往日,心中不由也打起三分精神,脑子略一转,顿时叫他想起一段早已尘封的前尘来。
说起来,季笙这个名字,还是他亲自赐的呢。
季笙,寄生。
是他放在永安王府的女婴,须得依附王府而活,所以叫“寄生”。
实则,他有许多机会能要了当初那女婴的命,可不知为何,每每他想要动手时,却到底下不得狠手——或许,正是为了当年的那声毫无芥蒂的“阿兄”。
想当初,她跟在自己身后,追着自己一声一声地喊,像是怎么也喊不够似的。
他一度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她会一直一直地称他作阿兄,直至终老。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曾经满眼都只装着他的小姑娘的目光悄悄转了方向,她看他的眼神中不再有星星,也无波澜,黯淡无光地,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不仅仅是陌生人。
她望着自己的目光始终冰冷如一,如在看深恨的仇人。
他以为,是他当年做错了事,叫她心灰意冷了,叫她原就战战兢兢的目光对每一个人都如是。
若果真如此,他倒也不见得在意——她待所有人如此,待自己,也不过是陌生了些,她与他尚且还有一生要走,如今目光冰冷些,他自也有数十载的时间来重新温暖她。
若只是这样的话。
可他看的真切,她并非是对所有人都如是——当她看着另一个人时,他就立在一旁,看着她对旁人的目光那么眷恋且温和,仿如在看一座巍峨的大山,那里头的情谊,又岂是一句区区“阿兄”能比得上的……
好在,那人最后到底薨了,他曾经失去的,也一一地重新找了回来,她也回到他身边,一切都像是最初的模样,什么都不曾变过。
只除了她对过往讳莫如深。
也除了她不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那句曾令他觉得甜蜜蜜的“阿兄”她也再不肯宣之于口了。
他此番前来,原是要兴师问罪的——问她急吼吼地要召那庶女做什么,竟连往日尊贵和体面都顾不上似的。
当一个人心虚到极致,总是会虚张声势地先发制人,他们满心以为,如此方可将对方镇住,叫对方半个字也说不上来。
殊不知,这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纸皮老虎罢了。
陛下这一路来都是这样想的,甚至,在看到容后身上的衣裳打扮的那样精致淡雅时——
这样郑重,在他面前,是从不肯出现的。
一句“你究竟想做些什么”的怒喝就要冲口而出时,他却突听到她小小地唤他一声“阿兄”。
迟疑的,迷惘的,不如往昔那般甜蜜,然他听在耳中,却如吃了最甜蜜的蜜糖一般,从嘴巴到心里,都是甜丝丝的。
上一次她这样唤他,还是她未曾出嫁,他也尚未娶亲时……
这声潜藏在记忆深处多年的阿兄,如今听来,竟叫陛下突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确定来。
可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地,如往日乖顺,唤他作“阿兄”,往昔相依为命的过往顿时从记忆深处涌现,他心一软,不由上前一步,伸出自己有力的大掌稳稳将她托住,“阿容……”
声音里,已搀了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柔情。
至于来时的怒不可遏——早已随容后的那声唤而悄然无踪了。
帝后难得和睦,众人瞧着,不由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来——毕竟,帝后不睦这事,往下了说,始终是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更难交代。
众人对视一眼,嘴角不由悄悄弯起,不约而同地将脚步放轻了,悄悄往殿外退去。
至于殿内这难得一线的温情,自是,自是要留给帝后二人的……
听着殿门被重新关上,陛下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满意,他这才低下头来,瞧怀里的容后。
许是多年不曾走动,她面色有些苍白,像是有些弱不胜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