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你既晓得日后不好过,今日,才要更加隐忍才是……”
“隐忍?”季兰讥诮地笑了一声:“我还要如何忍?这衣裳,她们叫我换,我也遂了她们的心意,我花了五两金子才买来的口脂,她们不许用,我便只好用她们拿来的东西,我还要如何隐忍?是如你一般地忍上一辈子,日日仰仗他人的鼻息过活,还是如何忍?”
她鄙夷地看着自己的生母:“你教教我,我该如何忍,才能忍下今日这般奇耻大辱?”
被说中了多年的痛处,玉庶妃脸色十分灰败:“阿兰,我也不想你这样……”
她的女儿,一向被王爷疼爱,又生得花容月貌,本该恣意任性地活着,纵不似小太阳,也当是天上一轮皓月,被众多星辰围着,成为天上最耀目的那一个。www.baoxiaojianduan.com
可如今,却要委屈在这芷兰轩里,要一直等到天黑了,国公府的喜宴办完了,方才能被一顶小轿子悄无声息地抬到那边,甚至连鞭炮都不能放上一挂。
就像那外头的嫁妆,因不好越了芸郡主,也只得少少的四抬,莫说这是堂堂永安王府嫁女儿,纵是这洛阳城的普通人家成婚,也不会只得这么一点,几乎要寒酸到叫人不忍直视。
这是她十月怀胎,历经无数艰辛和生死大劫方才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玉侧妃心中又涌上一阵酸意,但她怕自己若是再哭,怕是会惹了女儿更加不满,便只瑟缩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小小的会子放到季兰面前:“阿兰,这是我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才存下来的,你且拿去,带到夫家,自己身上有了银子,也不怕被人瞧不起……”
季兰原还不知在意——她这生母,从来不得宠,除逢年过节外能得倒父亲和王妃一点点十分微不足道的赏赐外,平日里,便只有十分微薄的月例。
她浑不在意,懒洋洋地便要手收下,但当她将东西拿在手里,下意识地瞟一眼上面的数额时,心里却是一跳:“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那上面的数额,甚大,几乎是季兰这小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巨额。
“你只管放心收着便是,我是你的母亲,总不会害你。阿兰,日后你去了别家,轻易不能回来,万望你一定保重,莫与大妇置气,待夫婿也要柔顺些,别总拧着性子与旁人别苗头……”
她不住地叮嘱着女儿,但见季兰却像是完全没听进去似的,只皱着眉将她瞪着,心里到底发虚,咬了咬牙,勉强扯出一个十分破绽百出的借口:“你也知道,娘娘她身子不甚好,早些年我也替她管过几回家,这些银子,便是那时候存下来的……”
实则并不是。
季兰不傻,自然也晓得不对劲:“这种话,你若是用来哄骗云舒院那个蠢货,或许她会相信,可你用来骗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当然不信——她这生母,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一看见永安王妃便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她这样的性子,能在永安王妃这样精明强干的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怕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不敢的!
见生母仍然不敢承认,季兰沉了脸,将东西搁到了一边:“你若不说实话,我自然不会收的,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玉庶妃见此,心头却是一抖。
她不敢说,这些银子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尚且不够,为怕女儿日后去了国公府失了底气,连年节时赏下来的物件都被拿去典卖了,这才凑出这个数字来,可女儿却不肯要……
她生怕季兰果真不收,忙解释:“阿兰,你莫怕,这些钱来路是正的,我……我没有昧着良心,阿兰,你就好生收下吧……”
季兰却别过脸去,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那姿态,分明要多绝情便有多绝情,玉庶妃心里难受,忙将东西拾起,又走到季兰面前想要塞到对方怀里,可头一低,却见到女儿满面泪水,分明是已经哭了,不由心中大痛,忙蹲下来将季兰牢牢地抱在怀里——
就像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
上一次这样抱着她,还是季兰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追着她一声一声“阿娘”地叫着,小丫头稚嫩的嗓音几乎要将她的心都喊化了……
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兰不再这样唤她,甚至,连追也不追她了。
或许是从季兰身边多了永安王妃安插的丫头开始,又或者,是被曾经的好姐妹们凑在一起一口一个“卑贱的庶女也想来和我们玩”开始,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时候。
总之,季兰不再唤她作阿娘,反而十分陌生地随着那些人一道称她作姨娘,她每每听着,却又无能为力,母女两逐渐变得生分起来。
直到后来,季兰从她身边搬离,住进芷兰轩,开始围着王爷团团地转,而不肯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
尘封多年的记忆重新被翻了出来,她抱着女儿,如许多年前那样,轻轻地拍着嚎啕不止的小小的季兰,一下一下地,嘴里也不住地安慰着:“好孩子,乖阿兰,阿娘的乖乖儿,不哭,不哭……”
可是,她越是这样,季兰的眼泪却流淌得越是畅快,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
母亲的怀抱一如幼时温暖柔软,叫季兰将此前所有的记忆统统勾了出来,她紧紧地扯着玉庶妃的袖子,如幼时受了委屈那般,一声一声地不住唤她:“阿娘,阿娘……”
她怎么会不知,如庞大的数额,自己这个胆小了一辈子的生母是如何一寸寸地凑出来的?
正是因为太过清楚,所以往常嚣张惯了的人心中更加觉得难过,也更不能收下——她出嫁,去与旁人做妾,却要将生母的半条命都掏空了。
她于心何忍!
“阿娘,阿娘……”
她一声声地唤着玉庶妃,不住地哭着,哽咽着,不过片刻,便将面上精致的妆容哭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