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心头对大师的感激慢慢地向外溢着:“是明空大师,是他第一个发现我中了毒,又不肯袖手旁观,便特意与我配了解毒的房子,又亲自给我制了食补,还有呢……”
她把荷包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掉,里头的东西滚了满床,她指着其中一样给他看:“你瞧,这个香囊,是今夜明空大师给我的,他说这里面装的于强身健体有益的草药,还有这佛珠,是他第一次见我便给我的……”
然而,沉浸在狂喜中的季笙丝毫没有发现,她每说一样,陈云樵眼中的光亮便黯淡一寸。www.xinghuozuowen.com
父亲待她,果真,果真与旁人不同。
与他,更是天差地别——
他心中五味杂陈,为明空大师待他与她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更为从小所受到的诸多——
他正想着,手却被另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抓了一下,旋即,他手上猛地一沉,陈云樵定睛一看,顿时一愣:“阿笙,你……”
他咳嗽一声,“阿笙,这是明空大师赠与你的东西,你给我做什么?”
季笙笑眯眯地,眉眼弯弯地对他道:“陈云樵,往日,你送给我那么多东西,可我却从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手的能够报答,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样珍宝,自然是要交给你的。”
她下了床,随意地扯了一件外裳披在身上,手却紧紧地将他的手按着,目光第一次变得无比郑重,并掺杂着无数对他的感激:“陈云樵,多谢你。”
多谢,你让我重获新生,叫我度过了这么快乐的一段时光,足以慰我往后的半生……
两双同样微凉的手一触即分。
季笙率先别开了眼,刻意不去在意面上的滚烫,只道:“这东西,既是你父亲的,自然只有放在里身边,我才可安心。”
她生怕对方会拒绝,搜肠刮肚地扯了一个十分牵强的借口:“你也晓得,我那云舒院一向藏不得好东西,若是叫旁人发现了,只怕便不知会落到谁手里,与其这样,倒不如叫我借花献佛。”
她说话时,眼神飘忽着,左右地瞟着,陈云樵有岂会不知她这般拙劣的借口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问她:若果真如你所言,我赠你的小玉莲蓬,还有那些解毒丸,你又是怎么藏的?为什么没有被人发现?
可这些话,他对着季笙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怎么会不识好歹地问出这种话呢?
往日,若有人在他面前撒谎,他是从来不肯迁就,甚至要立刻拆穿的,可是,当季笙扯出这样破绽百出的借口时,本该有的反感却丝毫没有出现,甚至,他的心中,还在隐隐地感激着她。
感激她递给他的这个台阶——
他想,她果真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啊。
心里某处,暖洋洋的,像是二月里挂在树梢上的日头,虽然春寒料峭着,但太阳却已有了应有的温度,不会过于滚热,却足以叫他就此沉沦,再不肯醒过来了。
“阿笙。”他郑重地唤了她一声:“多谢你。”
他把东西妥善地装好了,放在贴近胸膛的位置,只觉心口处暖暖的。
陈云樵有心想要再多说几句,可是,他看着仍是满脸稚气懵懂的季笙,却又觉得有些话实在很不必说——千言万语,都不如实际的“做”。
他摇了摇头,将杂念驱散,向后退一步与季笙拉开了距离,正要说话,却听季笙道:“对了。”
“怎么?”
她犹豫着:“日后,你莫再寻我了。”
明亮的眼顿时黯淡下来:“为什么?阿笙,你不想看见我了么?”
季笙双颊更红了:“明日,我便要回王府去了,你,”她顿了顿,竭力将心中那丝难受的感觉压抑住:“你莫再寻我了。”
她听得自己声音低低的,有些颓丧,却带着无比清醒的认知:“陈云樵,你曾救过我的命,如今我已来了寒山寺,也将你的嘱托达成了,你我之间,再不相欠了。”
她说着诀别:“日后,你我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既如此,又何须再见,徒惹烦恼呢?”
正如季笙所言那般。
她和他,不过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走到一起的,纵有交集,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如今她和他的目的俱已达成,两个人身份地位本就天差地别,日后,自再也不会有相见之期了。
她说完话,便紧紧地闭了口,作出一副再也不准备说话的架势来。
陈云樵原还满心欢喜,听得季笙这番话,却也跟着沉默起来。
望族中,士庶之别原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而他和她——不仅仅是士庶之别,还有国土之分,她是北女,他却是南男,两国本就针锋相对,他纵是下定了决心要……那也是十分不易的。
他沉默起来。
许久,他方才叹息一声:“阿笙,这果真是你所愿么?”
自然不是的。
可是,她不能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她笑起来,仍是眉眼弯弯地,还十分明显地松一口气的模样:“陈云樵,你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你我的任务都已完成,自然是要分开的。”
她说得十分轻松。
陈云樵听着,却觉得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季笙,将她的快活和如释重负都看在眼里,他想学着她满不在乎地笑一笑,可努力了半晌,嘴角却像是始终都被压着似的,怎么也勾不起来了。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他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冷,牙齿也在偷偷地打着架。
“阿笙,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自然会如你所愿。”
季笙笑了一声:“这样,自然再好不过了。陈云樵,我们就此别过吧。”
有短暂的沉默。
“好。”
他低头,看这个尚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子一眼,只觉得她的心肠真冷,真硬啊。
他做了那么多,原来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他为了达成目的的某种手段。
良久,陈云樵挥了挥手,将被合上的窗户重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