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关得严实,浓重的中药味充斥着整间卧房,唯余数盏烛火供以视物。
昏黄的空间里气氛逼厌压抑,下人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误了御医的诊断。
众人只见那御医蹙着眉,指尖隔着丝帕搭上伸出帘子的一只手,虚把住皮肤苍老的那截腕子。
指腹下的脉搏微弱,跳动的时候虚浮无力。
他摸了摸胡子,松开手的同时摇了摇头,对一旁服饰华贵的美妇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脉象诡异,面色异样,这症状也是闻所未闻。”
“臣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还望娘娘和圣上恕罪。”他躬身行礼,颤颤巍巍地叩首请罪。
风泠不答,径直上前掀开了金色床幔。打量完太后的状态,她满意地勾唇浅笑。
老妖婆,你终于还是输给本宫了!
她险些克制不住得意,忙不迭清了清嗓子。
背对众人,风泠假模假样地揩了揩眼角,拭去本就不存在的泪珠,悲痛出声:“大人身为众御医之首,你也没有法子吗?竟连太后得了什么恶疾都查不出?”
“娘娘明鉴,臣委实没有主意了!”花白头发的老者重重磕了一记响头,“臣只能用尽毕生所学再续着太后娘娘的性命,只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光景。”
“唉,大人尽力即可。本宫自会宽慰圣上。”风泠摆了摆手,语气悲痛道:“大人去准备药方吧!你们也都退下,留本宫在这侍奉母后就好。”
“是,奴婢告退,娘娘有何需要随时唤奴婢几人。”为首的嬷嬷领命颔首,带着一屋子侍女退出了宫殿。
咔嚓一下,宫门重又合上。
“呵呵。”
四下无人,她终是揭开了伪装好久的面目。
“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后悔之前对本宫的刁难。”
狭长的双眼隐藏寒芒,其中淬了一击致命的毒。
因她也是刚从病中爬起来,脸上施了厚厚一层脂粉。这般放肆大笑,五官扭曲,多余的脂粉卡在细微的皱纹当中,一张曾经魅惑妩媚的脸瞬时变得惊悚可怖。
配上阴冷的笑声,活脱脱就是地底爬出来的恶灵。
她猛地掀开全部帷幔,金丝楠木的床榻上面正仰躺着一名面容枯槁的老妇人。
风泠俯身掐住她的下巴,食指轻佻地施加力气,轻轻松松钳制住她反抗的趋势。
“后悔吗?若你当初对本宫和对先皇后无二分别,本宫怎么也不至于不送你安稳离开。”提及先皇后,她眼里的暗光渐深。
先皇赐婚、群臣爱戴,就连太后也对她另眼相待,手段真是高明!
可惜了,有这个命却没有福气享受。
风泠略显遗憾:“无奈她去得早,那几个蠢货竟然擅自替本宫动了手,不然本宫哪能让她死得那么容易!”
病榻上的人瞪大了眼睛,眸中惊恐不定,苍白的唇瓣无力地开合:“你......毒妇!咳咳!是你对哀家动的手!”
风泠眯了眯眼,不疾不徐地点点头,“事到如今,太后娘娘才意识到?”
“咳咳......来人......”
干瘦的手臂一下一下敲击床榻,喉咙被人掐住,从中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来人?侍女都被本宫支走了,太后还能指望谁来救你?”
风泠的嘴角衔着恶毒的笑意,五指收紧,愉悦地凝视太后青紫的脸。
“母后既然不珍惜,那儿臣也不必给你留时间。方才御医说的三五日,依本宫看也免了吧!母后,还是安安心心上路为好!”
她方要下死手,门外传来的通报声打断了她的想法。
“娘娘,太子、太子妃和昭华公主来了。”
“娘娘可要放他们进殿?”
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阴影完全笼罩着榻上的老妇,濒死的危险徐徐弥漫开来。
她定睛打量,金丝被褥凌乱不堪,床边的陈设被尽数扫落在地,都是太后刚刚面临死亡的时候挣扎导致的结果。
太后双目紧闭,头一歪昏倒了过去。任她唤了几声,也不见清醒。
“哼,真是老废物。”
风泠慢悠悠俯身,冰冷的目光在她脖子上的掐痕和涨紫的脸上逡巡。
只一瞬,风泠止了杀心,慢慢抚平她的寝衣,拉高软被盖住她的脖颈,对床下的狼藉置之不理。
凉凉的指尖划过肌肤,激起一阵寒颤。
“既然他们来看望太后,本宫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放人进来。”风泠理理衣袖,端庄优雅地立在床边,将掀起的床幔垂下一半。
满屋光影沉晦,床边静静立着名华服妇人。她穿着贵气却一身素色,面上隐隐露出悲痛之情,时不时抬手揩拭眼尾。
三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副景象。
“娘娘也在?不知皇祖母如何了?”苏微霜瞥了眼身旁默契不言的夫妻,暗地里幽怨地瞪了一记,终是妥协先开了口。
“唉,御医说他至多只能帮母后再多撑几日。本宫实在不忍,这些时日遂留在母后跟前侍奉。”风泠装模作样地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好孩子,母后刚睡,人多也是繁琐,你们看一眼就先回吧。”
“母后醒来之后,本宫再命人告知一声,届时你们再过来也不迟。”
“是......咳咳......太子他们来了吗?”帘内的人悄悄睁眼,耳边不断回响风泠暗戳戳赶人的说辞,连忙挥舞手臂,艰难地勾着床幔。
人影晃动,风泠大惊失色,为难地按住她的手,“母后怎么起身了?快躺下,有什么话就这样和他们讲吧。”
尖利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划痕,狭长的眼眸泛着警告的意味。
太后不知哪来的力气,许是绝境求生,又或是回光返照,一把拂开她的手,偏偏说话时喘气都费劲:“咳......咳咳咳......皇后下去吧,哀家自知大限将至......咳......哀家和孙儿们嘱咐几句身后事。”
“母后!”风泠僵持着不动,扯了扯嘴角,“儿臣还是留下侍奉吧。”
“娘娘主理后宫,琐事众多,不如还是孤陪着皇祖母。”
有苏霁淡淡开口施加压力,风泠不便再坚持,只好僵硬地转过身:“那就劳烦太子费心照顾。”
三人皆不回复,她懒得自讨没趣,悻悻地离了寿康宫。
待她领着下人浩浩荡荡地远去,苏微霜轻嗤:“没安好心。”
“霜儿啊。”
她神态一变,上前握住太后的手,“皇祖母,昭华在呢,阿霁和太子妃也来看望您了。”
她抽噎了一声,接着宽慰道:“皇祖母放心,有我们在,她不敢再对您对手。”
“好孩子。”浑浊的眼神越过她,落到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再缓缓下移,看向他们紧握的双手,“福宁的事,哀家清楚,那毒妇因何对哀家用药,哀家也心知肚明。”
她困难地招了招手,把他们唤来床前,“不管怎样,你们利用福宁却也替她寻了个良缘,哀家不怪你们。”
苏霁和风回雪彼此相望,异口同声道:“孙儿愧对皇祖母。”
“咳咳。”老妇摆了摆手,一脸释然,“福宁好,哀家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看着你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哀家就想起哀家的永惠。”
目光涣散,声音染上一丝怀念。
“永惠还在世的时候,她和驸马也是感情深厚得很......”说着说着,她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侧过头无神地盯着风回雪,“你这丫头难怪很眼熟,哀家瞧你总会想起一个人......”
声音减弱,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不明显,榻上的人逐渐没了气息。
风回雪微愣,呆呆地望着太后,眼底露出茫然之色。
她最后想起了谁,所有人不得而知。这个答案将跟随她掩入地底,或许几年,又或是永远。
直到风回雪日后哪天碰巧见到那个人的画像,一切才会揭开迷雾。
不知哪扇窗被人打开一条缝,强盛的风势撞开窗扇,一股脑涌了进来,灯烛熄了大片。
雪青的宫装裹身,她瑟缩了下脖子,躲进苏霁的怀中。
视线冷不丁捕捉到一枚瓷瓶,它正处于太后手掌下方的地面上,和其他瓶瓶罐罐混在一起,难怪无人发觉。
所以这瓷瓶——
心中浮起各种猜想,最终一一排除后只余下最有可能的假设。
风回雪猛地抬眸,错愕又震惊地轻喃:“皇祖母是自己吞了最后的药!”
与其苟延残喘地祈求风泠给个痛快,还不如将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中。
抱着同样的猜测,屋内气氛滞了良久。
半晌,苏微霜低声道:“走吧,派人告诉父皇,皇祖母......”
不忍用上过于悲痛的字眼,她稍作停顿后艰难吐出了两个字:“去了。”
丧钟敲响,阖宫上下停了活,神色如出一辙的肃穆。
永顺十三年二月十七,太后病逝,帝王以“慈正”二字作为她的谥号。
然而让众人费解的是,他在此时却选择一并追封了他的生母,以太后之礼一起葬入先帝的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