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雪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迈过凤栖宫的门槛。向外走了几步,台阶之下立着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子,玄衣深沉如墨,眉目淡漠似画。
午间的阳光格外充裕,没有枝叶的筛滤,直直铺满他的周身。
因着锐利的轮廓,他面上的光与影界限分明,教人辨不清他究竟是如何神情。
感知到女子的出现,他徐徐侧目,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风回雪亦是一笑,坚定地将手掌覆于他摊开的掌心,柔声关心道:“殿下可是等了些时候?”
话毕,往他身边又凑了两步,细致地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只是早春,日头还不算晒。”
苏霁捉住她的小手,自然又理所应当地握在掌中,牵着人往回走,“孤无事,这点日头远比不上行军打仗时见识过的曝晒。”
“倒是你——近来天气回暖,但你身子刚好,外出还是要多注重防寒。”
“是是是,我记着呢!”风回雪的心里泛起一丝蜜意,不由得挽住他的胳膊贴近身体,讨好地笑了笑,“殿下的叮嘱,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底。”
“瞧,我今日有乖乖穿好披风,一刻都不曾解下来过。”她扬了扬下巴,一副求夸奖的表现。
苏霁宠溺地掐了掐她的小脸,随即在她反应过来前一把搂过她的纤腰,并腾出另一只手轻敲她的额头,语气既有喜爱又是打趣,“你啊!”
路旁偶然走过的宫女见状,惊得目瞪口呆,回神后倏地埋头行了一礼,“太子殿下安、太子妃殿下安!”
苏霁敛起满脸的笑意,松开怀中的娇妻,稀松平常地负手而立,缓缓启唇道:“免礼。”
沉晦的眼神中夹杂着些许不悦,语调甚至比寻常更为冷冽。
风回雪连忙扯了扯他的袖角,当他看过来后,眨眨眼睛,无声吐出几个字——
“何必吓唬人。”
她扫了眼宫人,温和道:“殿下,我乏了,还是尽快回宫吧。”
苏霁听出她的话外之意,顺着她的力道挪了挪步子。待两人走远,原地不动的宫人们才敢狠狠松口气。
行至东宫门外,风回雪偏头随意瞄到了角落里的黑影。诧异之余,瞳孔紧缩,骤然顿住身形。
“嗯?”苏霁的目光追随她的视线转向另一边,角落里静悄悄得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习惯性转动扳指,故作无知问:“发生了何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风回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一片清明,“先进屋吧。”
两人默契地回到书房,屏退所有伺候的人手,静静等着来人的现身。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苏霁的耐心告罄,敲了敲书案,力道一下轻一下重。
“阁下何不现身一见?既然来了东宫,来者是客,孤和太子妃自当以贵客之礼相待。”
“贵宾倒也不必,在下惭愧,实在不敢当。”红衣的少年走出阴影,面上挂着一贯意气风发的笑容,“卫太子、太子妃,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少年微微欠身,双手抱拳,慵懒地表达问候。语气虽然甚是谦卑,可这浑身散发的张扬气质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不敢当”。
风回雪抿了抿唇,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贺殊将军,有些时日不见,将军的胆量与本事见长。”
“哈哈哈哈哈,客气客气。”少年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对二人有意无意的试探浑然不惧。
面前飞来一杯新茶,贺殊斜倚着椅背,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稳稳地接住了白瓷杯。
仰头一饮而尽,他咂了咂嘴,赞叹不已:“好茶,喝完仿佛置身高山云雾。不愧是太子殿下!只是这等好东西,东宫的架势倒不像稀罕物一样。”
“太子妃喜爱罢了,她想要,多稀罕的东西孤也能尽着她用。”苏霁姿态闲适地斟了一杯高山云雾,亲自端给风回雪。
见贺殊戏谑的眼神来回逡巡,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下意识转移话题:“将军白日造访,想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吧?”
“......殿下真是爽快人,那在下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他突然坐直身体,正了正神色,“此番冒昧打扰只为一件事。”
见他正经起来,夫妻俩对视一眼,安静地充当起听众。
“两位可还记得之前交还的祀神乐歌?”
“描摹而已,那可算不得交还。”作为乐歌的描摹者,风回雪忍不住纠正他的措辞。
“......无妨,无论何种说法,在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乐歌的事而来。”
祀神乐歌是黎国的宝物藏匿地点图,即便他们现在拿到的不是原稿,该怎么用还是怎么用,为什么还会追着这个真迹的下落不放?
苏霁终于起了兴致,舍得施舍一个眼神过去,继续听他将始末娓娓道来。
“我大黎的先皇一直对惜和公主的失踪耿耿于怀,即便禅位给了当今陛下,这么些年也不曾放弃过对公主殿下的寻找。祀神乐歌的这一副真迹,其中就有线索。”
“所以将军这次来,还是冲着那个盒子?”风回雪见苏霁挑眉不语,心领神会地接过了话题,“将军也清楚,如今三国关系远不如从前。这种形势之下,仅凭你三两句话,我们的确不能把东西给你。”
贺殊闻言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那倘若我说,此事干系到昭华公主呢?”
这下,就连苏霁也坐不住了。
他冷了脸色,阴沉沉质问:“干她何事?孤只警告这一次,黎国少动些歪心思!”
“呵。”贺殊的语气似嘲非嘲,只是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仿佛交织着痛苦和挣扎。半晌,他提醒了一句,“两位莫要忘了,三国的平衡已被打破。”
不管安阳的后续如何处理,卫越的联姻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和平,那么黎国同样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若不想动武,只能以联姻保一时的互不侵犯。
书房内的气氛一下陷入诡异的寂静,三人僵持不下,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显然,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少顷,贺殊又一口闷了杯茶,嗓音低沉且沙哑。“言尽于此,两位仔细考虑考虑吧。我朝使臣很快就会抵达皇都。”
少年利落地翻上房梁,几步跑出了东宫,身形快得瘦成一道红影,只留下踩过瓦片时的细碎声响。
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潇洒不羁的背影却看起来无端的沉重。
风回雪挪开视线,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贺殊此人......”
待窥见苏霁凝重的眉眼,她识趣地停住了评价,转而宽慰道:“若当真是冲着阿姊手中的锦盒来得,那不妨拿它交易出去,也避免了之后的麻烦。”
谈着谈着,她的音调逐渐低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了哪个关键处。
知她同样考虑到了那一层,苏霁微微颔首,面无表情道:“事关阿姊,贺殊的提醒自然是可信的。孤不问他们从前是什么恩怨,但他今日既然坦言,孤便信他。”
也就是说,黎国确有联姻的意图。
风回雪的眼神也变得晦暗莫测,踌躇道:“那就棘手了,宫里适龄的公主只有阿姊。”
除了苏微霜,剩下几位公主都还未行及笄礼,就连安阳也是在尚且天真烂漫的年岁就匆匆被指派嫁了出去。
由此可见帝王家的狠心和薄情。
苏微霜身为皇长女,身份地位再高,也无济于事。利益当头,她的个人意愿根本就不值一提。
“还有一些时候,不用气馁。”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苏霁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瞧他气质中散发出的气定神闲,风回雪也暂时宽了心,乖顺地偎进他的怀中。
眼珠转了转,她忽而忆起另一个人,懒懒地掀起眼皮,“今日安阳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按福宁的心思来。”
随着他的吐字,头顶传来阵阵温热的气息。风回雪蹭了蹭他的胸膛,重又闭上眼,红唇轻启:“怂恿安阳出逃,从而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替选的人,我倒是小瞧她了。”
“何止是你?”苏霁愉悦地扬了扬唇,“恐怕孤那三皇弟自以为运筹帷幄,把一切掌控在手中,也没料到她这一手。”
“是啊,他总该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代价。”风回雪的口吻亦是嘲讽十足,“所以安阳到底跑哪里潇洒去了?”
“她啊,此时大抵跟着她的四哥去各地继续游山玩水去了。”他摇了摇头,就此打住,不再多透露一句。
而处于所有人目光焦点的某位少女,现在也正如苏霁设想的那样,正追着一个身着湛蓝色锦袍的青年男子。
苏微煖提着裙摆,小跑上去和他肩并肩走着,一双眼睛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好巧啊,方逸哥哥!能在这边陲小城相遇,咱俩看来甚是有缘!”
温润如玉的面上携着一贯如沐春风的笑意,方逸缓缓颔首,应了一句:“见过公主。”随即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她的身后,“见过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