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带着人方踏入楼上的区域,脸上挂着的勉强笑意霎时放松了些许。
“公子在尽头的房间,小的身份低微,不便惊扰公子,还请二位客官自行前去。”说完,他弯腰做了个手势,遂恢复了镇定,转头下了台阶。
待他重归楼下的喧嚣,七皇子和贺殊顺着指引走向了东侧的最里间。
两道脚步声先后响起,随着他们的靠近,两者的距离逐渐缩短。驻足凝望,惊奇地发现门口两边的墙壁上悬着不大不小的夜明珠。
七皇子咂了咂嘴,感慨般悠悠叹了一声。
襄南城虽然富裕,但如此正大光明地在外安置夜明珠——
到底还是守月客栈的主人有底气!
最里间离得有点远,和他们所在的位置间隔半个房间,光亮肉眼可见变得黯淡,而夜明珠的光辉反倒璀璨异常。
“两位贵客初到此地,守月客栈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雅间的门没有合紧,一道暗含冷漠的声音伴着内室明亮的烛光,从门扉处泻了出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贺殊的眼里兴起熟悉的深思和玩味,嘴角猛地上扬,侧首对七皇子说道:“这守月的公子有几分能耐。如此热闹的客栈里,你我未至门前,他竟也能听出我们的动静。”
“习武之人,能做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七皇子一贯的吊儿郎当,手抚上墙壁的夜明珠,眸光闪烁不定,“不过他如今如此张扬,实在令我费解。”
“柒公子似乎真的很了解他?”
他突然闭了口,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进去吧。”神情讳莫如深,少年撇下独自思考的“合作对手”,率先推开了那扇木门。
出现在视野中的人,身形高大伟岸,一袭白衣加身却又显得人很清瘦,衬得他的外表实力神秘莫测。
他保持着面对窗户的姿态,单手搭着窗棂,另一手上的白玉箫在指尖转出了个漂亮的弧度。
“二位,请坐。”他回眸,不含一丝感情的目光扫过他们,径直走向了茶香萦绕的矮桌。“七皇子殿下自请离京,怎想到来这襄南逛逛?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殿下当日的态度,分明瞧不上世俗的繁华。”
白衣的公子随手将玉箫搁在桌面上,奇特的并蒂莲图案正巧撞入他们二人的视线之内。
竟都不掩饰一二?
贺殊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瞳孔映出对面气定神闲的身影。
不料那人不急不躁地沏了一壶新茶,举手投足连贯不断,看起来毫不畏惧。
“路过,顺道来看看故人。而且,我也算受人所托,不然也不会特意进襄南城来。”七皇子大大咧咧地落座,端起茶盏轻嗅了几下,“守月的生意不错,用的住的皆为上等,这茶还有楼下的菜肴,京城甚是稀少。”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窗外,少年看得通透,咧嘴笑得热烈,“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可谓积攒了不菲的收获。”
“对吗,将军。”
将军?
听到这里,除去云里雾里的感觉之外,又有一些旁的信息蜂拥进入了大脑。
贺殊立在墙边,烛灯投下的阴影将他的脸分割成了两半。
一边柔和,一边暗沉。
他不动声色,双手环抱住双臂横在胸前,压低吐息极力减弱自己的气息,静静打量眼前的局面。
短暂的静默后,屋里的对话重又响起。
“殿下称错了,在下不过一介商人,如何担得起将军一称。”
七皇子轻“呵”一声,不欲再虚与委蛇下去,直截了当地亮明此行的目的,“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平民罢了,将军不将军的,日后自有皇兄皇嫂为你做主。”
闻言,白衣的男子一怔,紧接着冷笑连连,“太子?卫皇室的储君?您是在暗示我去投奔他?”
戳到了他的痛处,男子不再维持虚假的礼数,言辞之间满是对卫皇室的痛恨。
“风家为非作歹,帝王不但不阻止还多加相助,在下如何再信你们?太子又如何?他是储君,还能违背帝王不成!”
七皇子深知他积怨已久,对皇室的印象非一朝一夕能纠正,便也不和他趁口舌之争。
他倍感惋惜地摇了摇头,取出衣袖下藏着的书信,缓缓递到男子的茶盏前。“你不信太子,总该信她吧。”
这是七皇子下车前偷偷摸摸塞进袖口里的。
这般隐秘的信,随身携带未必妥当,所以此前一直放在车厢暗格里。
原以为那个地方足够隐蔽,没想到出城的时候险些被官兵查了出来。
自打那以后,他就留了个心眼,连夜赶路时若非必要绝不离开马车,即使出去也会把信掩在层层交错的袖子里,生怕它掉出来。
男子垂眸,信封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陈将军亲启”。
字迹娟秀干净,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他捻起信件,仔细查看了一下,没有被人拆开看过的痕迹。
“将军放心,我已远离京中的是是非非,对你们的计划没有半分兴趣。”
陈将军鼻间哼了一下,没说信与不信,郑重而认真地把信收进自己的袖口内,“信没有问题,多谢柒公子。天字一号房已经收拾好了,公子随时可以去歇息。”
隐晦的逐客令之后,他望了望墙边的贺殊,眸光一沉,“他国的将军不应在卫国久留,也请柒公子把握分寸,莫要走得过近。”
房门关合,他闭了闭眼,食指和中指掐住眉心反复揉捏。待满身的疲倦散去,男子掏出刚收好的信,对着烛光逐字逐句读得细致。
此时的楼外,食客散了大半,三三两两走出了守月客栈。
小二和伙计挨个收拾桌椅,余光悄悄瞥向庭院里的两人。
月色披上一层银霜,贺殊躺在斜向生长的树干上,精准接过七皇子抛过来的锦盒,一脸探究,“这是?”
“代兄长的话,请阁下拿了此物,趁早回你的地方。”
眉目沉了神色,他打开一看,是半张祀神乐歌的琴谱。
曲子倒对得上,就是可惜并非原来的纸张,应该是太子让人描摹了一份。
“兄长的意思,黎卫尚未恢复和平,他不能把锦盒给你。这张谱子加上阁下手里的那份,足以助你找到惜和的下落。”
“......谢卫太子好意。”薄唇抿紧,剑眉之间凝结着一团烦闷的郁色。
左右不管是去还是留,他都不会听卫太子的意见。
俄顷,他掀开眼看了看守月客栈的三四楼。
掩下晦暗沉郁的眸色,他冲七皇子略一颔首,施展轻功离开了襄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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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襄南城长灯如游龙,皇都里截然相反。
京城的上方,雾气弥漫。因宫里贵人的病情加重,一股看不出的阴霾终日笼罩着皇城。
白日干活时,人人屏气凝神,夜晚之后,这种情况更甚。
清冷的银辉照亮幽寂的院落,四周的枯枝张牙舞爪,在月色里格外可怖。
清风院卧房的槛窗正对庭院的门口,苏霁一进来就瞧见对窗而坐的女子。
他几不可查地蹙眉,语气是轻轻的责备:“从太后宫里回来,这几日里,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风回雪双手搭在妆台上,下巴抵着手背,听到他的声音,徐徐眨了眨眼睛,“阿霁。”
从未有过的称呼让他心生异样,心底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
男子凑过来,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落座后自然地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拉上窗,轻柔拆卸她的发饰,“怎么了?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女子咬了咬唇,手指将他的衣襟绞出了褶皱,“襄南那边......不会出差错吧?”
“七弟看着顽皮,这点事还是能办到的。”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并未抚去她的忧虑。
望着她紧锁的秀眉,他低低叹了叹,伸手抚平她的眉间。
一下一下,神奇地化解了她眉宇的愁绪。
掌下的芙蓉面重现娇嫩的粉红,苏霁拥住她,下颌放在她的发顶,微眯起眼蹭了蹭柔顺的长发。
“我不是担心七弟,是陈将军他......”
二人心有灵犀,他当然明白她的未道之言。
沉吟片刻,他收紧手臂,将她完完全全揽到了怀中,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头顶,起伏有力的心跳声穿透肌肉紧实的胸膛,递进了她的心里。
连带他平平淡淡的分析,沉稳柔和的嗓音很快令她安心许多。
“他是一个明白人,不然也不会跟随你的兄长立下诸多战功。他不信孤,不信卫国皇室,但他必然相信你,定会认出你的字迹。”
“嗯......”女子乖巧地伏在他的胸膛前,纤细白嫩的手臂以环抱的姿态勾住他的脖颈。听完他的疏导,内心的焦躁不安终于平复了大半。
苏霁敏锐地发觉她语气中残存的细微情绪,大掌抬起她的小脸,黑眸深沉如墨,“你似乎不止有这些顾虑?”
“我昨日去看望皇祖母,正巧遇上皇后派人过去。”
“嗯?”苏霁抱着她起身,不急不慢走向床榻。
“是拂忧,陈将军的妹妹。”风回雪的脸上浮现一抹落寞,哀伤的目光盯着床幔,看似在感怀旁人,更是在怜悯自己,“他们也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苏霁:甚好,老婆终于不称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