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华灯初上。
东宫之中,西南一角,有座雅致的院落隐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静寂无声的小院内,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很快就在枝头积了厚厚一层。光秃秃的枝丫不堪其重,逐渐弯出一道细小的弧度,最终“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
残枝落在地上,孤零零地躺在一片雪色中。
清风院主屋的大门忽然被人拉开,随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从中步出。
白而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玉制的伞柄,绘有绿荷的伞面微微倾斜着,遮住了他的视线,也不容他人窥探他的面色。
迎风而行的男子快要走出清风院的院门时,他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
“殿下!”
雪中的男子脚步一顿,正巧踩中了那截残枝。
苏霁抬高了伞面,转身隔着夜色凝视她,“何事?”
风回雪独自披上雪青的披风,踏着积雪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寒风之后,雪落满头。
她不甚在意地抹去眉眼之间的水渍,抬起一双明净的眸子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现在要去书房吗?已经这个时辰了......”
见男子的眸色愈发深沉,目光中透露着莫名的审视意味,风回雪垂下眼睑,声音逐渐变弱,语气也染上了一丝胆怯。
苏霁瞥到她肩头的雪水,不虞地拧了拧眉,指尖不由自主地将伞柄往她的方向送了送,“太子妃还是要爱惜自己啊!若病了,孤可不会照顾你。”
他将纸伞交到她手中,思索了一刻后,他又在掌心凝聚内力。气团飘至风回雪的头顶,把她发丝上的水珠尽数敛去。
苏霁这才收回手,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你方才想问什么?孤昨日如何说得!安分守己,莫要学你姑姑那套做派!”
风回雪闻言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淡然一笑,“我记得!方才我只是关心殿下,没有打探政事的意思。”
巧妙避开了他的怀疑,风回雪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衣角。
“嗯?还有什么话要说?”
听着他平淡的语气,风回雪不免有些气馁,暗道苏霁是个榆木脑袋。
她低垂着眼睑,不让他窥探出眸底的寒意,“今日回宫时,殿下在东宫门前说得离京......是何意?”
“字面意思,父皇的命令罢了。”苏霁突然挑了挑眉,徐徐挑起她的下巴,揶揄道:“安分点,不过十多日,孤很快就回来了,你不用这么粘人!”
他松开手,改为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回屋先睡吧,不必等孤。”
他这自恋的毛病何时能改!
风回雪内心毫无波动,若不是为得到他的势力相助,自己何须和他虚与委蛇。
她点了点头,沉默地撑伞跟着他。
将苏霁送出清风院后,她淡然转身回了自己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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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内灯火稀疏,只点了几盏烛灯。
夜月关上门,将宫中的赏赐首饰一一放在妆匣子里。
见风回雪回屋后一直坐在桌前出神,她抿了抿唇,小声问道:“太子妃?”
圆桌前的女子没有应声,好像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听见他人的叫唤。
夜月沉吟半晌,鼓足勇气大声重复了一遍,“太子妃殿下!”
“啊?怎么了?”风回雪极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不解地看向侍女,“怎么了嘛?”
她揉了揉额角,似乎被吵得头痛难耐。
烛火摇曳跳动,在女子的面上落下一道模糊的光影。
风回雪疲惫地起身,慢慢走到妆镜前拆卸头饰和发髻。
看到她的动作,夜月上前欲动手帮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夜月局促地捏着裙角,谨慎地打量着主子的表情,“太子妃可是要现在就寝?”
风回雪拆卸头饰的手一顿,继而慢慢悠悠地在桌前坐下,“倒也没有,你方才叫我有事么?”
“奴婢有两件事要禀告,一件倒也不着急,另一件——”
风回雪斜睨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取下步摇,“吞吞吐吐作甚?但说无妨。”
“主子,这是今日帝后赏赐的物件册子,这是后日回府要准备的礼单,请您过目。”
风回雪随意伸出手,接过侍女手中的两本镶金帖,打开细细整理清楚。
指尖快速地划过一页页薄纸,上面的文字数目一眼就能记在心底。
她微微侧首,手上翻阅着册子,眼底凝着一丝困惑,“夜月,你方才说得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这......奴婢不敢欺瞒主子,奴婢是觉得东宫的人似乎不太敬重您!”
闻言,风回雪的动作一僵。
是苏霁的意思还是仆人自己没有眼力见?
她合上金帖,转过头看她,似笑非笑道:“此话何意?”
夜月接过她递来的帖子,斟酌着用词回她,“奴婢方才和碧落姐姐去库房打点,东宫的嬷嬷和婢女似是不太欢迎我们去。”
见风回雪饶有兴趣地挑眉,夜月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去收拾人立威。
“主子,那座小库房里的东西明明是太子赠与您的,如今怎么却要看她们的脸色?”
风回雪略略勾唇,漫不经心地倒了一杯热茶,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了。”
她握着茶盏汲取暖意,思考片刻后忽地出声,“碧落又去哪了?”
夜月垂头丧气地耸拉着眼皮,“奴婢不知,碧落姐姐或许在整理御赐的布匹吧!”
待听到风回雪令她退下,她不甘心地跺了跺脚,“主子就这般容忍她们放肆?”
对上女子意味不明的目光,她狠狠一抖,连忙退出了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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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回雪搁下兔毫笔,盯着案前那盏将灭的烛灯陷入了沉思。
红烛燃近一半,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跳跃着火光。
她身披一件藕荷色寝衣,裙摆重叠曳地如荷花池里层层相连的莲叶,整个人看起来似不染世俗的菡萏仙子。
风回雪的指尖微微蜷缩,扣着纸张,思绪飘远。
白日那名故意撞她的宫女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她会有云家主母的珠花?
以双叶衬托雪青菡萏,象征着云家拥护卫国皇室的宗旨。
忠君爱国,清廉正直。
此族徽是云家历代嫡出子嗣才能用的。
“她也是侥幸逃脱的人吗?”烛下美人自问出声,眸中浮动着盈盈水光。
少顷,她取出腰间的一团帕子,神色怀念地凝视它。
白皙的指尖慢慢挑开包成一团的布料,露出其中那枚做工精致却年代久远的珠花。
即使过去七年,这枚珠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和云夫人当日佩戴时的状态并无任何不同。
雪青的宝石雕刻成菡萏的样子,绽放的花苞就如同她幼时采摘的那朵并蒂莲一般,花瓣重叠又各不遮掩。
取自西域的绿宝石化作两片荷叶,彼此分开又连成一体,衬托着中间的花朵。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可惜唯一不足的是,菡萏的正中央横着一道深刻的划痕。
风回雪抚着珠花上被刀刻出来的印记,白皙的面上渐渐浮现一丝柔和——
这珠花的样式是她幼时所绘,所用的珠宝皆是她亲自挑选,她把它用作给云夫人庆祝生辰的礼物。珠花完成后,云夫人爱不释手,时时刻刻戴在发间。
之后某日,云家的大公子自战场归来。他和风回雪多年未见,却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云夫人不忍他们兄妹不合,连忙赶过来劝阻他们。争执间,珠花掉落在地,不慎碎裂。
于是,风回雪将它送去重刻。不料那人一时疏忽刻坏了宝石,留下了那道无法修补的刀痕。
她正怀念过去时,突如其来的寒意吹散了她的回忆,帮她重新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晚风携着院落里的雪花飘进屋内,扬起她身后的长发,烛火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风回雪眼神微闪,将珠花重新包好,放在了妆匣的暗格当中。
她缓慢地眨着眼睫,声音极轻地告诉自己,“都忘了吧,你已经不是云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风家嫡女风回雪,是这东宫的太子妃。”
瞧了眼外头,见暮色已深,她突然失去了兴趣,不欲等待苏霁归来。
今日的状态,不适合和他继续做戏。
风回雪起身关上了窗户,轻叹一声后朝着床榻走去。
她的脚下略有些不稳,跌跌撞撞的身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好不容易来到内室,她拨开两片床幔,神情疲倦地跌进被褥里。
风回雪埋首在软被中,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清淡香味。
浅淡的檀香若有若无,其中夹杂着些许青竹的气息。
这是曾在苏霁衣袍上嗅到过的香气。
她微愣了愣,正恼怒自己对他身上气息的敏感,纠结了半晌还是沉溺在这股令她安心的清香里,小声地嘟囔着,“就一会儿,权当放松下紧张的情绪。”
风回雪蹭了蹭被子,蓦地捏着粉拳捶了下床榻,不满道:“还说纵容我,现在的提防又是几个意思?”
她正恨恨地捶着软被,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询问。
“瞧太子妃这话说得!这二者有冲突吗?”
作者有话要说:风回雪:要完,每次说他坏话都被抓!
苏霁:孤来得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