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醒醒……”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搡,意识逐渐清晰。
晨子清睁开眼睛,头有些晕,她不适地皱起眉头。
“娘子该醒了。”视线落到声源来处,只见一人影在床边轻声唤道。晨曦轻拢,渡出了眼前人柔和的轮廓,似在光中。
晨子清缓慢起身,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幼年时在晨府的厢房。她重生于此一月有余了。
回想过去三十年,幼时被困在府中的一方天地,招花斗鸟,读万卷书却看不清人心险恶,才会信了那人所谓的许诺,犯下了谋逆大罪。
后来被尊为皇后,后宫琐事又让她脱身不得,有时候坐在宫中,抬头看到的是屋梁的朱红和金砖的辉煌,却发觉同幼时的一方天地比起,宫殿的宽广却更为束缚。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好好珍惜。之前她欠下的,她会好好补偿;之前欠她的,她也会慢慢拿回。
晨子清缓身坐起:“我起了。”
桃心忙服侍晨子清洗漱,待晨子清坐在梳妆台上,桃心笑道:“娘子是惯会赖床的,往常得我请个三四次娘子才肯睁开眼睛一会儿的,这几日倒是稀奇。今日上午金镂阁那儿无课,下午倒有,娘子莫忘了。”
晨子清坐着,并不言语,桃心只觉她是还未清醒,不甚在意。
她梳洗了晨子清的头发,编了个垂挂髻。又拿起花状的翡翠钗子问道:“娘子今日佩这个可好?”晨子清默默点了头,一月前她还是皇后,整日珠环翠绕的,甚少有过如此朴素的时候。
待梳妆完毕,桃心将晨子清扶起,问道:“娘子可要现在用膳,膳房的人在外面侯着呢。”
晨子清垂下眼帘:“好,你去将子安抱来,我们一同去向阿嬷请安。”
桃心愣了下,而后微微叹息。
三年前,冷后诞下双生子。双生子满月之时,大周久旱之地迎来甘霖,双喜齐全,举国欢庆。
圣上大喜,特设宫宴,王公贵族及在京都二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参加。
宫宴举行过半,冷后突然将双生子抱出狠摔在地,众人大惊。冷后拿出鸩酒一饮而尽,泣血曰:“来世不愿再与帝王家有任何瓜葛。”随后倒地身亡。
慌乱之中不断有人倒地,太医赶来,诊断出宫宴上部分菜品有剧毒。圣上震怒,下旨将诛杀冷家九族。至此,南岭冷家,百年兴盛大族不复存在。
当今圣上的姑母荣安长公主下嫁云将军,育有云思嬿、云思婉、云思森,姐弟三人感情十分深厚。
云思嬿嫁与卫国公之孙薛桑道,云思婉嫁与中书侍郎晨弈秋,云思森尚年幼,还未娶妻。
当年宫宴,云思森饮下毒酒后身亡。消息传至相府,云思婉当场晕倒,当时她已有八个月身孕,当天晚上生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云思婉,便是晨子清的母亲。
那一年,晨子清的兄长晨子泉十岁,晨子清六岁。
那个女孩出生后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丞相夫人去世的痛苦中。而相府不能没有人主事,丞相晨弈秋将已于济南养老的母亲请来。
王老夫人看见那个女孩已经快一岁,却什么都没准备好,立马训斥了晨弈秋,也给女孩起了个名字,晨子安。子安,愿她余生平安顺遂。
晨老太太做事果断,请好教习先生、教养麽麽,整顿府中财务,调教府中奴仆……不到一年,丞相府便从之前那个没有主母的散漫环境中恢复过来。
云思婉去世的时候三娘年幼,这府中人言人语的到误了三娘。每当桃心将晨子安抱来时,三娘都不爱与她亲近。
桃心记得王老夫人还来问过,为何不与晨子安亲近。
三娘眼圈一红,哭道:“因为她,子清才没有阿娘。子清见她一面,就想阿娘一分,子清不想见她。”
王老夫人听了心疼的紧,抱着子清细细哄着,也不再说什么。
到现在,晨子安快三岁了,她们姊妹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如今见三娘想见晨子安了,桃心自然是欢喜的,忙向晨子清请了个安就下去吩咐了。
晨子清回忆起,她受府中小人挑拨,远离子安。二人虽是亲姐妹,却形同陌人。后来新皇登基,晨家为前朝重臣自然没有什么好结果。
虽有她这么一个皇后撑着,保住了晨家的繁荣富贵,但晨家在朝廷上的地位却是不尴不尬的。
因为晨弈秋和晨子清都不太关注,下人也轻待她,晨子安一个相府嫡女,待遇竟还不如那些庶女们。
晨子清当上皇后那天,十六岁的晨子安欲用一尺白绫自我了结。好在是被救下了,晨子安醒后,让人晨子清带了句话:
“大周有你,实是百年不幸。今日殉国被阻,我自会用其它方式,偿还你作的孽,以慰我大周亡魂。”
随后,她便遁入佛门。晨子清派人过问过,晨子安都不愿相见。再后来,晨家灭亡,晨子清身死。如今想来,晨子安的结局怕是最好的。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晨子清不禁叹息,当年究竟是怎样的一叶障目,才将鱼目奉为珍珠,使之国破家亡,看得竟不如十六岁的妹妹通透。
“娘子,九娘子来了。”门外传来桃心的声音,听着不似平日温婉,到有些气急败坏。
晨子清向门口瞧去,看见桃心抱着一个年幼的女童进来。
女童眉心一点朱红,看起来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女,十分漂亮可爱。就是有些瘦弱,精神恹恹的。鼻子和眼睛通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桃心讲她放下,她有气无力地给晨子清行了个礼:“请三姐安。”
晨子清忙扶起她,看着桃心问道:“怎么回事?”
桃心憋着怒气:“我方才去湖月院请九娘子,才到门口呢就听见九娘子的哭声,进去一看,那些婢子只顾玩闹,竟将九娘子一人放在屋中任其哭闹。”
看着九娘晨子安,她身上的襦裙为丝绸所制,虽华丽异常,但却是半新不旧的,袖口那竟短了一寸。
桃心心疼极了,她知道晨子清向来不喜晨子安,可她从前是跟着云思婉的,云思婉带她极好。如今看着她的女儿被如此欺负,要叫她怎么不开口求情呢。
再低头看着子安,九娘晨子她怯生生地看着三娘。三娘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几近落泪,她对不起太多人了,所以上天才给了她机会让她来弥补吧。
晨子安伸手抹去三娘的眼泪,疑惑道:“三姐怎么哭了?”
三娘抱着晨子安,低声哄了几句。只是心中冷若冰霜:今日恰好想起了子安才撞见这事,前些日子不理不问的时候呢?难不成在那些没注意的日子里子安都是这么被放着不管吗?子安是在前世漫长的、不被在意的日子里成长起来的吗?
看着子安的旧衣裳,晨子清也是心疼,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外有些喧哗。
“什么人?”桃心皱了皱眉向外呵斥。
桃心把一个小丫头带了进来:“娘子,是九娘子身边的桃苓。”
九娘晨子安被如此轻待,三娘对晨子安身边的婢子有气,只是淡淡对那小丫头道:“怎么了。”
小丫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她怀里的糕点也滚落下来:“三娘子息怒。我不是故意来扰。今日清晨九娘子身边的婢子将早膳打翻,九娘子饿得大哭,我才急急去小厨房拿了些……娘子这可有些吃食?我给我们娘子送过去。”
小丫头不知九娘晨子安也在此处,只是平日里三娘看见九娘晨子安身边的婢子就冷淡。此次事出有急她才不得已过来,却已战战兢兢吓得不知所言。
晨子清大怒,顺手抄了个杯子往外丢过去。看子安吓着了忙安抚了几句,又让身边的婢子去做些易熟的小食来,眼见婢子出门,她又忙叮嘱了一句:“煮得烂一点。”
那小丫头才发现三娘怀中的九娘晨子安,虽有惊讶,但见晨子清生了大气忙不住磕头。忍着怒气,晨子清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小丫头:“九娘子一人在屋中大哭,这么多人为何没有一人上前去抚慰。”
小丫头伏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却不言语。
桃心一看,明白了几分。府中婢子对晨子安的轻视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场景,便是刁奴蓄懒心,存心怠慢罢了。可能他们也不曾想过恰是今日,晨子清念着晨子安,特地嘱咐桃心将子安抱来。
桃心温声对小丫头说:“你莫怕,三娘子与九娘子是亲姊妹,三娘子自然是希望九娘子好的。此事若有隐情,你将事情讲得清楚,三娘子必有重赏。”
小丫头不敢抬头,只是朝晨子清磕了个头:“婢子不要重赏,但求三娘子多疼疼九娘子。我们原是九娘子未出生时就在夫人院子里受的教养的,夫人待我们极好。
“九娘子出生后,我们也是尽心看护的。只是府中老夫人、阿郎、娘子们郎君们对九娘子忽视过多,院中有些人也生了懒心。
“一开始大家还劝一劝,可是府中也没人来说教说教,渐渐的,大家都对对九娘子不上心了。”
桃苓说得难受,到后面有了几分哽咽。
这时婢子将晨子清和晨子安的早膳一同端来,晨子清扶起桃苓:“九娘用膳,你去伺候吧。”
桃苓忙起身,站到晨子安身后。
桃心刚要服侍晨子清用膳,却被她拦住了:“我们去长青院。”
长青院,是王老夫人的居所。
桃心欲拦着:“九娘子用过膳再去吧。”
晨子清迟疑了下,也点了点头。
用膳后,桃心跟着晨子清,在路上却在默默想着,三娘子似乎有些不同了罢。
长青院的厅前,通过通报,婢子恭敬地引着晨子清往长廊走去。
廊边立着规划整齐的松柏,围着一座不小的假山蜿蜒。假山处涌出活水,水润着山下坠聚成一汪小池。池里养着几尾红鲤鱼,懒懒的游着。池外围着一圈石子路,有几个青衣小婢散在石子路上洒扫。
过了厅堂,王老夫人的房间就在前面了。晨子清在门前恭候着,再等一次通传后,门内传来一个充满疼爱的声音:“三娘来了?何必这么多礼,下次三娘来了直接带我屋中便是,平白让三娘在门口吹风。”
那边说着,这边的婢子忙把晨子清领进屋,再向王老夫人屈膝行了礼便退下了。
晨子清一边看着,一边默叹老夫人的管教严格。
“阿嬷。”晨子清扑进了王老夫人的怀里,一股淡淡的佛香向她袭来,带着点安抚,晨子清许久没有这么安心了
晨子清六岁丧母,此后饿时添饭、冻时添衣的都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威严又对她满是怜爱的老夫人。后来她执意嫁给那人,王老夫人躺在病床,再三劝她三思。
言语并无责备,字字句句都是不放心:“阿嬷知道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你看中他,必有他的长处。
“可是阿嬷在这人世间活了许多年,看透了许多人和许多事,一眼就知道他非我家三娘的良人。
“三娘啊,你一出生便是这长安的高门贵女,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身份。阿嬷不愿你去享天大的富贵,受天大的孤独,从小就不拘着你。可是这样也不知是爱你,还是害了你。
“三娘今日如此,可想好了退路?”
思此往事,特别忆起王老夫人那双担忧的双眼,叫晨子清如何能忍得住,当即趴在王老夫人怀中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