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偶遇,是一场无比巧合的巧合。
沈烟寒是临时决定来的净慈寺,梁一飞也如是。
数日前的夜里,他被秦月淮找上门打伤,之后,人也不得不修养在家。
这样的事,他在梁父梁母跟前自不会实话实说缘由,只寻了借口说醉酒摔倒。
梁文昌信不信且不论,至少一向信佛的梁夫人对比深信不疑,且来过净慈寺参拜,帮他求神拜佛去除煞气。
梁一飞逐步康复,梁夫人便于前日来了净慈寺还愿,并特意邀梁一飞同行。梁一飞顾及即将北上出使大金,将有极长一段时日无法陪伴年事已高的梁夫人,思考后,便应了下来。
这才有,偶遇到沈烟寒仗义出手、替人说话的一幕。
她总是这般爱恨分明、勇气可嘉,几年前在听风茶楼隔壁的脂粉铺,她也是这样,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梗着脖子与调戏陆苑的醉酒歹徒对峙。
“阿烟。”
甫一见沈烟寒由内出来,梁一飞就情不自禁地唤她出了声。
声低而沉,绵长悠远。
其中,既有思念,又含愧疚。
可四目交汇,沈烟寒只惊诧了片刻,便迅速路过了他。
她身体的语言再是明显不过。
梁一飞不由心中一沉。
他见沈烟寒疾步上前,像抓什么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转身看她的秦月淮,催促他:“我们走罢。”
她当初的遭遇是真,方才她与那琪儿所说也是真,梁一飞捉着她脚腕压着她时,她是何等万念俱灰、恐惧灭顶,此刻,她就对梁一飞如何避之不及。
不过,沈烟寒没料到,下一刻,秦月淮就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沈烟寒一颗心往下沉,手中的空空如也给她带来一份怅然若失。
不过,她这份怅然并没有彻底升起,秦月淮就抬起手臂,拥住了她的肩,将她整个人紧紧笼罩在他的大氅里。
他朝她温声:“走罢。”
沈烟寒这才明白秦月淮的意思,他这样的一系列动作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沈烟寒心里满意,朝他点了点头。
身后,梁一飞第二次的“阿烟”沈烟寒置若罔闻,只是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在大殿中放置好给齐蕴的长明灯一是一炷香之后,秦月淮问她:“直接回去,还是……?”
沈烟寒回他:“还是再去看一眼那个姑娘。”
他们再去琪儿的厢房时,那位姑娘的母亲正在关房门。
见沈烟寒出现,她快步走向她,郑重其事地朝她施了一礼。
沈烟寒也回她礼,率先问道:“琪儿姑娘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刚刚睡着。”妇人连连点头,并由衷感谢:“小娘子,多亏了你方才那一番话,琪儿这才终于想通了……我……”
头发斑白的妇人哽咽住,抬起袖子拭眼角情不自禁涌出的泪。
沈烟寒被她这个模样搞得眉头微蹙,又劝人道:“你别这样说,她想通就好,你好生照顾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同妇人说了一会儿话后,见天色不早,沈烟寒便同她道别,打算与秦月淮打道回府。
但没行几步,就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
“只要大师你能帮我们弄来吃食,这都算我们的香油钱,若是不够,我们还能再奉上一些。”
沈烟寒和秦月淮驻足,侧头一看,果然,就是方才在琪儿房间说风凉话的那位方脸官。
他的夫人正拿着一个钱袋,往僧人手里塞。
僧人没接钱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是贫僧不愿意给施主吃食,实在是寺里没有多少粮食。”
那官夫人一脸焦急,“我们愿意花比市价高得多的价钱买,大师帮忙想想办法罢。”
僧人无奈摇头,“雪崩之后,下山的路被滚落的滑石全堵住了,我们也出不去,实在是运不了吃食上来。”
“那就让我们饿死在这里么?”
“我们也没办法。”
几人你来我往,一方请求一方拒绝,拉拉扯扯中,沈烟寒转了转眼珠子,脑中灵光一闪,当即朝那边高声道:“谁说没有法子了?”
秦月淮见她一副心怀鬼胎的机灵样,轻提了唇角。
沈烟寒一句话成功将几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那官员见说话人是她,眉目一惊,然后撇脸鼓了鼓腮帮子,一副想问她又气在头上不想理睬的矛盾样。
沈烟寒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行到他们跟前,那个官员的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主动开口道:“小娘子,你有法子弄到吃的?”
沈烟寒不答反问:“你们在这山上几日了?”
“五日。”那夫人诚实道,看她或许有办法,又朝她主动说明情况:“下山的官道前几日就堵住了不通车,我们于是一留再留,本是准备走下山的,可前日又发生了雪崩,连小路也堵了。”
“现如今这寺里滞留了不少人,吃食上是越来越差,前两日尚还有饭菜,后来就只有粥,我方才去香积厨问过,今晚约莫还会是白水粥。我们饿着就饿着,可我闺女有孕在身……哎!”
似乎是确认她所言不差,寺里的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
沈烟寒便问僧人:“这里现在一共多少人?”
僧人回她:“今日早膳时我们施了八十六碗粥。”
情况听得差不多,心中有了数,沈烟寒垂眸想了想,再抬眸后,就直白问那夫人:“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这时,那黑着脸的官爷接过话:“你能找来多少粮食?”
但凡是他开口,沈烟寒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她一改对着他夫人的和颜悦色,冷声道:“不管我能弄到多少粮食,也改变不了你现在身上的钱就不值钱的事实。”
“你……”那官员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没说错。”沈烟寒一派拿乔,“你不买也罢,我这就走了,我自己留着慢慢享受。”
说完,她当真转身,拉着秦月淮就走。
一、二、三……
“慢着!”
身后果真传来声响。
沈烟寒勾了勾唇,但是脚步连顿也没顿一瞬,而是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着。
那官员见她不为所动,一咬牙,说道:“三百贯,能买何物?”
沈烟寒这才停步,与秦月淮互相对视一眼,这才慢慢转了身,接着重新朝他们走了回去。
她没回答那官员的话,而是朝寺里的僧人说:“烦请大师去通知一下滞留在这里的其他官老爷们,如果还有人像这位老爷一样想买吃的,就都到这里来,我统计一下钱财。”
僧人定定地与她对视一会,最后说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开了。
沈烟寒见他走到不远处唤来了一个小僧,他朝小声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小僧看过来一眼,随后连点了几下头。
沈烟寒这里也没闲着,她朝那对夫妻道:“烦请夫人你去取银子和纸笔,我需要做个记录。”
夫人点头,正要走时,她丈夫拉住她,问沈烟寒:“你当真能弄来吃的?”
沈烟寒再回想了一下她和秦月淮前来的路,确认往返没有问题后,胸有成竹地道:“我能今日来这里,我的粮食自然也能被运来。”
那官员看她几眼,见她和秦月淮确实是今日才来净慈寺的人,这才放开他夫人的手腕,摆手让她去取东西。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来了另外五个人,他们和这方脸官一样,问了一堆沈烟寒真能弄来吃食、多少吃食之类的问题。
沈烟寒也如方才对着方脸官所做那样,开口就是先统计钱财,俨然一副要看看他们有多少钱才能定下来找的来多少粮食的模样。
她身旁,秦月淮提笔,已经开始记录了了起来——
江强,一白六十贯,三人。
陈述,五百贯,三人。
沈烟寒走到桌边,也不再说话,就盯着秦月淮一手好字看。
新来的五个人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都有狐疑,但被渲染的氛围感染,其中一人就出了声:“王亮,二百贯,四人。”
随大流,几乎是所有人会做的事。
一人出了声,别的四个也就不甘落后,纷纷报出了自己能出的钱,再后,又有些人赶了过来,看前方的人都报了数,自己也就开始报数。
秦月淮自然是一一做了记录。
一张纸上不一会儿就写下了上千贯钱财。
沈烟寒看着这些数字,暗中琢磨琢磨,最后拍板道:“每一百贯钱,保证你们一家人有一日的吃食,一日两餐,一菜一饭。先说好,先到先得,收来的钱也是不退的,我凭你们给的钱去搞粮食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情况如此,这些人就是拿着这些钱在此地也没有办法,也不知道自己会留在此多少时日,自然是沈烟寒说什么,他们只能接受什么。
即使有想不接受的,要反驳的,面对沈烟寒一副“你要买不买、爱要不要”的傲气神态,也就将话悄悄咽了下去。
沈烟寒收了钱、点了账,秦月淮也将收据递给每个人。
沈烟寒道:“我这就下山弄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