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兴元年高宗称帝后,大金与大周始终对峙,整个大周的政治中心,就随着中央朝政官员的不断南迁而南移。
至如今,大周的都城设在临安府,政治中心稳定在了江南区域。
北部的大金虽然时而犯境,但是在两淮区域,以岳飞、韩世忠为首的首将英勇善战,坚固守城、守要塞,大周和大金便以淮河区域为中心线,一个据南,一个占北。
在两个国家南北对峙的局面趋于稳固时,淮河区域的流寇却一直蠢蠢欲动,淮河南北的几个山上一直有山匪占山,成为两个国家都在头疼,却也轻易难以彻底剿灭的存在。
除夕这夜,从临安府奔出一匹骏马,骑马之人背着包袱径直往北,穿山越岭,几经变道,一直行到淮河不远一个名为“李家寨”的山寨的第一道关卡门前才停下。
哨岗上的守卫见到遥遥而来的骏马,眉目一凛,在马匹停下时,高声问道:“是什么人?”
“临安府来送信的!”
骑马之人从包袱中拿出信,连带着一个刻了“李”字的玉牌,一起递给了守卫。
守卫一看玉牌,前后翻了一番,确认确实是当家的东西之后,退开一步,放了行。
李家寨虽然是在山中,但常年不受政府管控,坐拥一山,半山腰上的寨子修得华丽非常,放眼一望,甚至与那大内皇宫的大殿有几分相似。
这“李家寨”有三位当家,其中,三当家是个女人,也是这次临安府送信人来送信的对象。
见到送信人后,李娩问道:“是谁有信给我?”
她双鬓斑白,显然年纪不轻,但一举一动却颇有气质,坐姿笔直,看起来教养不俗。
来人想起一事,据说这位三当家有大内背景,听问话后连忙躬身行礼,回道:“是沈夫人。”
李娩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问:“温蓉有事求我?”
送信人不好作答,只躬身沉默。
李娩随意一笑,拆开了信封。在看完信那刻,她脸上的淡定一下崩溃,血色蓦地褪尽,颤声道:“秦……七郎?”
送信人抬眸看她一眼,李娩立刻问他:“秦七郎是何人?”
送信人是温蓉的贴身女使青圆的亲人,对沈家事了解一二,如实回道:“是沈家的新姑爷。”
李娩看着送信人半晌没说话,似很是犹豫不决,好片刻后说道:“你先出去歇息整顿,我写好回信后你带回去。”
“是。”
送信人出去时,与进门的李家寨二当家李格擦肩而过。
李格进门就见李娩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地盯着地面,他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小妹你这模样作甚?临安府来信,是说有军队不自量力要来剿我们不成?”
李娩摇了摇头,将信递给李格看,“是说临安府有个秦七郎,请我们查查背景。秦家,又是七郎,二哥,你不觉得过巧了么?”
李格拿过信读了读,嗤笑一声,“小妹,你莫总是疑神疑鬼!你如何就看谁都是长公主的儿子?这说得清清楚楚,人是河南府的,不是东京的!再说了,姓秦的人家就秦驸马一家不成?当今秦相公还姓秦呢!”
李娩依旧面无血色。
“二哥,我就是……”她张了张口,喏喏道:“毕竟是我对不起长公主。那事后,她的两个儿子也不知所踪……”
李格皱起了眉头,“那你看这名字,可是那懿肃世子的名字?懿肃世子那时才几岁?这么多年了,战乱就没停过,他一个毛头小子,秦家没一个人护着,太上皇那会更是自身难保,要我说,那两兄弟恐怕早死了!”
李娩还想说什么,李格“嗳”了声,抖了抖信纸,“你看这人的岁数,才十七不到!跟秦家那个对不上啊!”
李娩拿过信纸仔细看,确实如此。
李格看她松一口气的样子,将信拿过收了起来,说道:“好了,这事交给二哥我来做,我这就派人去北边查它一查,你别操心了。”
李格走后,李娩又叫来送信人聊了会秦七郎的外表。
原本,李格的话已经将她说服了大半,可越听送信人的描述,她心中越不安。
虽清贫,却眉清目秀,肤白面俊,有天人之资……
延庆长公主是汴京出了名的国色天姿,秦驸马亦是不得多得的俊美相貌,如若是他们的儿子,长这样的模样就毫不稀奇了。
李娩心中矛盾良久,几日后,收拾起细软,决定亲自去临安府一趟。
李格拦她:“小妹,你不可如此冒险。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这山上安营扎寨,日子过得安好,你要下山去,如果暴露身份的话,南边的朝廷有人知道你是咱们李家寨的三当家,你多危险!”
李娩决绝道:“二哥,不行,我一定要亲眼见一见他。”
“小妹!”
“二哥,你莫说了,我心意已决!”
*
新年伊始,新春当头,临安府家家似乎都焕然一新。
自从得了齐蕴留下的嫁妆宅字,沈烟寒也一心扑在布置新家上,每日与帮她挑东西的齐菡、帮她拿东西的顾家表哥们一起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又是入夜时沈烟寒才回了沈府。
被她放回家过年的木槿这日也回了沈家,见她冒着风雪回来,木槿给她斟茶,说道:“娘子冷着了罢,快坐下来歇歇!”
沈烟寒走了几家铺子走的脚底泛酸,一屁股坐在桌边,伸手接过木槿递来的茶杯,仰头喝过。
清茶入口,沈烟寒一顿,问木槿:“这茶,你备的?”
木槿看一眼茶壶,答道:“哦,这茶是郎主半个时辰前备的!怕娘子你回来没有热茶喝,直接灌凉茶,又特意叫我温着呢。”
沈烟寒清楚,木槿口中的郎主不会是说沈固辞,只会是那位郎君。
算一算,自从年初一一起朝长辈贺春之后,她已经几日没见过他了,她借着采买的理由每日天亮就出门,而后去新家布置,再磨蹭磨蹭,归来时已是人定时分。
而她从沈固辞书房挑选了几十本书送去他那,想必也有得他忙的。
思及此,沈烟寒点头,又问道:“他的书读完了吗?读完的话,我再给他挑一些。”
木槿想起去秦月淮那屋看到的摞成山的书本,掩唇笑道:“别说是郎主那样的记性,就是老爷这会去读,也不可能短短几日就读完罢?”
沈烟寒没发笑。81zw.??m
她手指摩挲着天青色茶杯的杯沿,这套茶具还是孟长卿赠的见面礼,她垂着眼一本正经道:“科考在即,既然有了目标,更要努力不懈。”
木槿一语双关地打趣她:“娘子,你好狠的心呐!”
沈烟寒抬眸看她,愣愣道:“是么……我心狠么?”
木槿虽是刚回沈府,却也是看出两人吵架的名堂了。郎主来了娘子的屋子,替她整理乱糟糟的屋子,给她备茶,在她说娘子应该快回来时,他就有些急地告了辞。
可她刚在窗牖缝里看过,郎主并没真的回客房,一直在院东的木芙蓉树后站着,是见娘子进了屋,这才转身走的。
木槿说道:“娘子啊,人家郎主在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你成日一个人出门将人晾着,还不算心狠?看在你这么心狠的份上,我就说了罢,郎主成日都在那木芙蓉后躲着,等着你出门归来,每日都等见你进了屋,才回客房去的。”
沈烟寒一怔,双眸瞪大,她想象着,夜里秦月淮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木芙蓉树后等他的身影……
心脏正要揪痛,她一下顿住,随即起身怒道:“你撒谎!你也是今日才回的,你如何就知道他每日在那躲着?你做甚为他说话?你知他做了什么么,就替他说好话!”
木槿:“他做了什么?”
沈烟寒下意识就要指摘秦月淮的出尔反尔,可张了张嘴,她忽而改了主意。
“我不与你说!反正在你看来,他怎么都好,就是我无理取闹。”
沈烟寒性子直接,爱憎分明,是非分得很清,但凡心中有怒有怨,一向很会口头张扬,从不留着过夜。
可她这会一反常态,说的话酸涩极了,还有隐隐委屈,却不去与秦月淮当面讲。
木槿看着她,明白自家娘子长大了,这是有心事了。
甚至不但是有心思,许是对郎主,有真心了。
她既替秦七郎高兴,又对沈烟寒担忧。
她出生小家小户,不像沈烟寒自小无忧无虑,她因家贫自小给人做工,做工这样的身份,就要无比谨慎,对人对事加倍敏感,才能不触碰到主家的忌讳,少在主家手里受苦。
她知道的,先夫人娘家在成州是富庶之家,大周动荡几十年,北边、西北、甚至东南江南这里也曾被大金骚扰,独独西南,一向稳定、富足。那先夫人,又是怎样的孤注一掷,才离开娘家成州,心甘情愿同沈老爷南北东西奔波呢?
她见证过这府里的先夫人是如何挺着肚子,离开这沈家离家出走,那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心如死灰。
这一切的最起初缘由,都是真心。
若不是齐蕴真爱沈固辞,哪有这样的结局?
如今的小娘子,是不是和先夫人一样,对郎君生了情愫?她不怕小娘子生情,只怕小娘子被郎君伤害辜负。
她已经见识到了上一辈的一轮情意毁败熄灭,她舍不得小娘子深陷其中,重复她母亲的苦难。
木槿怔怔看着气鼓鼓的沈烟寒一会,走上前,放低声,认真问:“娘子,郎主是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么?我是站在娘子这头的,如果郎主胆敢利用娘子的喜爱伤害娘子,我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沈烟寒一下反驳:“谁喜爱他了?”
木槿这下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口中顺着沈烟寒:“好,好,好,不是娘子喜爱郎主,是咱们郎主最喜爱娘子,对娘子的情意深不可拔。”
沈烟寒看向木槿。
她没说话,心里却已有各种情绪在翻腾。
她是不擅长与人玩心计,也不爱将人往坏里想,但她不蠢不笨。
有她母亲的惨痛经历在前,前不久也才有唐尤休弃陆苑的事儿出现,她不信郎君口头是如何说的,更相信自己眼睛去看郎君是如何做的。
沈烟寒没跟木槿再讨论喜爱不喜爱的事,开口吩咐道:“备水沐浴罢。”
木槿备好水后,沈烟寒走去浴桶旁边,开始缓缓褪衣裳。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峰峦叠嶂处,杨柳细腰两侧,依稀还有几日前她去客房“闹”了人后的痕迹,沈烟寒垂目看了眼,想起每每同那位郎君共处的点滴,双颊逐步泛烫。
坐去水中,雾气腾腾,有些话根本不受她控地在耳边回响——
“皎皎,我爱你啊……”
“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与我同舟共济,对我不离不弃。”
“我会永远陪着你。”
情意绵绵的话语伴着那人温柔的眉眼一并出现在脑海,沈烟寒在无人之处心酸了下。她身子缓缓往下沈,想要自己与世隔绝,再不去想其他。
然而她才沉至下巴处,外头就传来敲门声和开门声。
木槿疾步走进来,急道:“娘子,郎主病倒了!你快去看看罢!”
沈烟寒反应了会,蓦地站起身,“什么病?何时病的?”
她一下迈出浴桶,冷空气冻得她瑟缩了下,她顾不得呼冷,极快地穿好衣,朝外走了出去。
木槿追着她,汇报秦月淮的情况:“郎主风寒几日了,也没人在意,我刚去送炭火才看他躺着不能动弹,一整张脸上都是虚汗,这才叫人去请了大夫。怪不得今日来娘子你屋中煮茶时看他面颊很红。”
沈烟寒扭头看木槿,“几日都没人管?他们眼睛是瞎了么?”
木槿又道:“郎主屋中的火盆好像也是没点过的样子。”
沈烟寒面色一变,黑着脸推开了秦月淮的门。
屋中冷得与室外一般,没有一丝暖气。再往里去,她一把掀开床帐,对上榻上双颊坨红的郎君一双不大清明的眼。
看着看着,沈烟寒高声道:“秦月淮,你是没长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