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玉公子生意繁忙,想必还不知菡苑是什么地方。”潘旭清了一声嗓子,笑着缓缓道,“旭不才,对景灵园的人文有一些了解,想与公子探讨。”
连华抬起头,看清对手是谁,会神道:“怜玉拜读过东阳公《菡萏赋》,知道菡苑原是太宗潜邸太子少保严棠的旧居,严棠辅佐太宗登上帝位开启建平盛世,位列三公,一生著有《广润》、《立权》等八十余本书籍,创立泰阳学派。”
潘旭道:“是什么身份,住什么样的居所,但闻公子年少流连青楼为歌姬填词,借机投于宣王门下,而后又交好泰阳、芜州二党,却凭的是生意之上的往来——如此这般勤换门庭,也敢居于菡苑吗?”
“我……”连华笑了笑,弯起明眸,撩动眉梢,“我为什么不行呢?”
潘旭道:“请教。”
连华道:“严公虽贤,晚年亦为声名所累,任其门生介入党争,他不加约束反而还文过饰非,致使仁宗一朝帝权旁落朝堂凋敝——如此看来,他的生平功过七三,而只要功大于过,居于菡苑又有何不可?”
潘旭道:“公子此言简直强词夺理。”
连华起身走到潘旭的座位后面,开扇,仔细端详壁挂字画:“东阳公毕生研习泰阳之学受众人推崇,可要时常自省,别步了严公的后尘。”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韩双宏奋臂而起:“公子来东宫,难道是学秦乙之流巧言令色收买人心吗?”
黄启鹤等人点头附和。
连华回过身:“原来是韩郎,你说秦乙,可知仁宗一朝最大的功臣就是秦乙?”
韩双宏道:“众所周知,秦乙本浪荡江湖无家无业之徒,一生只知道投机取巧收买人心,忝居计相十年,国库丝毫不见充盈,这如何能称得上功臣?”
连华笑叹口气,三两步走到面前,凝眸道:“仁宗暗弱,宦官外戚把持朝政,秦乙虽江湖草莽出身却对其间盘根错节谙熟于胸,借力打力助君主夺回权柄,他为计相十年虽国库不见积蓄但是藏富于民,丰县广济河畔的秦侯庙至今是冼州香火最旺的寺庙,即便如此,韩郎还要嘲笑秦乙吗?”
韩双宏一时语塞,手指天阙但无言以对。
“怜玉公子旧与凌平学派交好,果然是巧舌如簧。”黄启鹤道,“诸君,我等不必与之为伍。”
连华举扇掩面,眉间微蹙:“启鹤先生为东宫宾客,何故出此不逊之言?”
黄启鹤噎了一口:“你,怎么骂人?”
连华道:“泰阳、凌平、芜州学派各有千秋如春日百花齐放正是我朝文学兴盛的根源,最不该的就是像启鹤先生这样把学派与党派勾连在一起,把学术之争误解为权术之斗,这样是何下场,前朝亡国的汤君可为参照。”
黄启鹤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面对连华的滔滔辩词,东堂群英偃旗息鼓。
潘旭低头擦汗,黄启鹤口干舌燥,韩双宏避而不视,一个个都似霜打过后的茄子蔫了。
*
——“诸君休得胡言乱语。”
正是这时,一袭绯袍从廊下走来。
萧岑到场。
众人行礼。
萧岑扫过一眼,把怜玉从众人的围攻之中拉出来,对潘旭道:“殿下求贤若渴,怜玉公子弃暗投明,尔等不迎反而还在这里学小儿斗嘴,好没意思。”
连华一手收扇。
萧岑礼貌地笑道:“怜玉公子,殿下已在菡苑等候公子多时,请。”
连华认出面前这位当之无愧的东宫第一谋士,笑了笑,眸中划过波澜。
世人对他的称呼仍以公子居多,但萧岑口中的“公子”不温不火,好似“公子”这词原本不存在,是因为他才留用至今的。
*
二人穿过东堂之后的天井,从景灵塔院左侧绕行,去往后园。
“方才多有得罪。”萧岑行走姿势端正,两手交叠,“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连华倒不似刚入府那般拘谨了,一边拉着肩背的锦袋,一边左顾右盼欣赏园林春景:“萧詹事,你我虽未曾谋面,其实已交手多回,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吧。”
萧岑目视前方,说道:“这话某听不明白。”
连华笑道:“在这座府邸里长史司马都是虚职,真正说话算话的只有你,召集众位文士刁难我的是你,这会儿赔罪唱红脸的也是你,你不如直说,想干嘛?”
萧岑停下脚步。
日照高墙,檐边在他们的脚下划出一道线。
萧岑站在阳光里,绯袍外的纱衣泛出华美的彩色。
连华把手攒在袖中,珠白长衫在阴影中随风轻摆。
“怜玉。”萧岑道,“不要以为你送几份材料给御史台就能打动太子。”
“知道,可凡事都讲一个先礼后兵。”连华道,“不管东宫什么态度,我作为一介小民,应先尽到礼数。”
萧岑道:“你的礼,东宫是不会收的。”
连华的笑容云淡风轻:“其实三年前也有一个人站在和你相似的位置,他叫贺殷,曾是宣王府长史,不幸的是他现在只能在狱中孤苦一生。”
萧岑道:“我听说过他。”
连华道:“三年了,吏部考功又要开始,萧詹事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
萧岑深吸一口气,微笑,缓缓吐出。
*
景灵园景色明艳。
菡苑在风水最佳之处。
连华站在曲桥,看潺潺流水从荷叶间淌过,抬起头又见一座阁楼嵌在缓坡尽头的竹林中,檐角悬着玉做的风铃。
他这才觉得自己属实德不配位了。
菡苑前厅坐着一人,身姿如玉树。
他认得,正是太子李契。
尽管三天前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却并不怨恨。
他与李契只有清瑶司的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与李契似曾相识,有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
此来,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看清李契主张改革科举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他要知道,李契是争食腐肉的秃鹫,还是悬崖之上磨喙换羽忍痛重生的鹰。
连华看了片刻,上前行礼:“罪人怜玉……”
——“都到孤跟前了,怎么还一口一个罪人。”
连华一顿,抬起眼眸:“罪人粗鄙,不知如何自称。”
李契道:“是不知如何自称,还是不知自己是谁?”
连华闻言稍稍走神,醒时李契已走到自己面前。
“你是读过书的。”李契道,“应当知道客卿在亲王面前,称臣。”
这样的压迫感,连华从未体会过。
胸前伤口疼得越来越清晰,发肿,发热。
“小人……惭愧。”连华张了张口,装作艰难道,“殿下身边英才济济,小人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有什么脸面住在景灵园中装潢最为华美的菡苑。”
李契道:“孤的脸面够不够?”
连华攥紧手心。
李契从他身旁走过,打开香炉的盖子,拿玉勺添粉,用铜具印出云纹。
“孤让你住在这里,便是要让东宫所有人都知道——孤当然希望听你开口说话,但是,孤待你本就与旁人不同。”
香炉飘出丝丝缕缕的云雾。
连华咬了一下唇。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来东京十年,他已经习惯把自己当成一颗行走的棋子,在合适的时机把自己摆到合适的位置,就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党各派之间谋取共同利益。
可李契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对既定规则的认知。
李契关心的并不是他手里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而是他这个人本身。
他在乎他的这张脸长什么模样。
他给了他独一无二的玉符。
他让他住在景灵东宫最好的地方,亲手为他焚香。
他不问过往,只要他称臣。
连华松开咬得苍白的唇,决定在李契面前服个软。
“多谢殿下厚爱,原本应该是小人到文山院拜见殿下的,却听萧詹事说殿下政务繁忙,以为今日不会有闲暇,所以……”
“孤这人闭塞,只看眼前不听风声。”李契道,“所谓政务繁忙,那是手底下的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才忙,孤没什么好忙的,孤未来三年只做一件事。”
连华道:“是什么事?”
李契道:“改革科举,公平取士。”
连华笑了笑。
他意识到在李契面前逞强和装弱都没什么作用。
“你受着伤,却笑得如此娴熟。”李契道,“实在是让孤有些心疼。”
连华道:“一点皮外伤罢了。”
这时,侧厅走出一个人来。
不是别人,正是连华平时请到家中给自己看体寒之症的大夫南游。
“南大夫你……”连华意外道。
“公子,太子殿下怕公子不信任别人,几经探问找了我来。”南游解释道,“今后每七日我进宫一次,有病治病,无病则为公子调养身体。”
连华看向李契,捏紧折扇,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颈间的红痕。
“谢殿下。”
“此时多说无益,孤是怎样为人,你得自己探过才能信。”李契背过身,往屏风外面走去,“所以先养好身体吧,孤等你,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连华:我读书少,殿下你不要给我画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