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圣上的脸色就微沉了下来,捏着杯盏的指节也在微微发力着。在他心中,名声与脸面是再重要不过的东西。
为君者,为百姓所称道,为社稷添福祉,为青史留英名,方可称得上一位明君。他是大初的开国之君,在他治下,百姓再无流离失所的困苦,女子也可科考为官,失去的疆域在逐渐收复——在大初的这片土地上,似乎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这般情形下,他怎可能允许丁点污名,毁了他积累至今的清誉。先临安王与临安王妃为了他、为了国、为了百姓战死沙场。若让人知晓他非但没有好生对待他们的遗孤,反而这么多年来都逼着他冒死寻路,好能够绘制舆图,哪怕面上不敢,可心底里也得戳他的脊梁骨!
想到此处,圣上的面色更是挂不住了,他已有半晌未接诺夫人的话了。在场的宾客们更是被二人之间的沉默出,吓得不敢出半点声响。二人对视之间,皆是刀光剑影的拼杀,谁人都不想退缩半分。
“诺夫人指的是何人呢?”他却突然冷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他就不信了,她再傲气,还能公然与自己这个帝王相抗衡?不过是个前朝不受宠的公主罢了!
若旻王真的疼惜她,怎可能会让她在南图的折磨下,过了这么多年。还得等到文城一役,她的夫婿战死之后,才能逃出生天。
诺夫人见他动怒了,反倒是露出了今日最盛的笑容,好心提醒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方才林娘子刚说过,她遇见了好心的商贾,一道去了西域,这不就是我们二人的缘分嘛!”
呵,倒是有点眼力见儿,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就该烂在肚子里。想拿捏朕,也不瞧瞧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面上自不可显露出蔑视来,毕竟是远道而来的使臣。
“确实如此,且诺夫人与林译官也都作为罗格使臣回了故土,此番想必是感慨良多了,还是多住些时日再回。”可心底里却时刻想催着这二人赶快动身,莫在大初逗留片刻。
林沐不过是个译官之女,去了西域之后又在前朝公主身边多年。从前只为了秦源寻人方便,才迟迟未作罢婚约。如今知晓了她这些年的经历,怎可能还会允许她与停儿成婚!救命之恩又如何,大不了多赏赐些金银珠宝便是。
“自当是要多住些时日的,待两国邦交之事议定,林娘子也就不再担任罗格的使官与译官了。她还是决定重回大初定居,毕竟此处才是故乡。”诺夫人很是慈爱地看着她,顺势将她的打算公之于众。
“噢?这可是好事一件啊,这样一来你也能多陪陪三弟,他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们一家。”皇后娘娘浅笑着,但言语之间皆是对秦延之的惋惜。
好什么好,她留下来不就是想当王妃嘛,拿什么故土难离当借口。圣上见她的打算与自己的期盼背道而驰,心底气得直冒烟,可面上还得强撑着笑意,别提多僵了。
“正好提到了两国邦交之事,自古以来多用联姻巩固两国之谊,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联姻?圣上下意识地看向了吉贵妃与四公主的座位,他的几个儿女之中,除了尚且年幼的四公主,其余皆已婚配。可她不过十岁,又是自己的老来女,哪里会舍得让她去遥远西域。
“夫人此话倒是有些唐突了,此前也未曾提及过联姻一事,不知为何突然在席宴上说此事?”
诺夫人起了身,走到林娘子身旁,轻轻搂住了她,笑着道:“陛下莫要紧张,此前正是陛下说了我与林娘子有缘,我觉着也是,因此想要认下这个干女儿,陛下觉得如何?”
这下彻底把圣上弄糊涂了,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好秦源适时接了话:“怕是不妥吧,诺夫人。我们镇北王府已经开了祠堂,认下了林娘子这个干女儿,都已记在了族谱之上,若是您……想来也不大妥当吧。”
“听拉克洛说,开祠堂那日贵府的三夫人,也就是秦将军的阿娘并未出席。”
“确实如此,不过并非是我阿娘有意慢待林娘子,而是她带发修行,平日里从不出佛堂半步。”
诺夫人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既然你阿娘是带发修行的修士,那自然不要过多牵扯进红尘之中。这般看来,林娘子的干亲之中自然没有干娘,那多我一个又何妨?”
转过头,她很是和蔼地问道:“不知你可否愿意?”
“自…自然,全凭夫人做主!”
“那便是最好,陛下,我认下林娘子这个干女儿,那她就将以罗格公主的身份,与大初宗室联姻,不知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诺夫人再次起身,仰着头看向皇位上的人,声音里皆是豪气与不容置疑。
圣上面色如冰,他尚未应承下联姻的请求,她就又搞出这样一通花样——罗格公主?呵。
“不知诺夫人以什么身份,来跟朕谈联姻之事,又是什么身份,来给林娘子罗格公主之位?”他略带嘲讽地问道。
“罗格使团的现任使臣长,罗格国的前任女王——周、诺。”随着诺夫人一字一字,坚定而又缓慢地朗声道出她的身份,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了口冷气。
她是女王,罗格国的女王陛下!
难怪她今日见着圣上,毫无胆怯之意,行的礼节也与旁人不同。虽说她已退位了,可她仍旧曾是一国之主,这等身份和气韵,与她轻描淡写提及到的悲惨经历,更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周……周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她的另一重身份。
如今,大初再无敢称自己姓周的人了。无论与前朝皇室是否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在大初立朝之后,通通改做他姓。此时,也唯有她敢堂而皇之地揭露自己前朝皇室的身份了——毕竟,她已成了罗格国的女王。
“陛下,现在我够资格让林娘子,以罗格公主的身份与大初宗室联姻了吗?事关两国邦交,还请陛下多多考虑。”诺夫人用着最温柔的语气,藏着最锋利的尖刀。
“你!”圣上被她的示威气得微微颤抖着,他实在不明白她凭什么在此作威作福。罗格国再强盛,也不过是西域小国罢了,竟敢以此威胁朕!
可还没等他将手中的物件掷出去,坐在一旁的袁停突然冒了出来,跪在了大殿中央。他心中暗叫不好,可没来得及制止侄儿,便已听到执着坚毅的恳求声:
“侄儿袁停,愿以全部家财为聘,求娶罗格公主林沐,还请皇伯父允准!”
太精彩了,今日这场宫宴实在是太精彩了!环环相扣,处处转折,真是教人想都想不到的发展,在场众人都不禁在心中叹道。
可他们抬眼看看圣上却是面色铁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袁停又行了个大礼,方答道:“当然!如今宗室之中,唯有我与林娘子年岁相当,又无婚配。且在云城镇北王府之时,我就见过她流利翻译着匈奴与女真文书,还能同时用罗格语与官话,分别与我们交流,毫无障碍。”
“不光如此,她这么多年来去过许多国家,见识过不知多少风情与文化,与她交谈实属收获良多。不知不觉中,我已心折于她……”但言到此处,他抚摸着自己面上的疤痕,自嘲道:“可我面容有损,只怕娘子不愿,才想着将全部身家交托于她,以示我的诚意。”
“王爷莫要这般说,您才高八斗,于舆图一道无人能出其右,我…我心中也是敬佩不已。”林娘子含羞低下了头,可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畔之中。
原来二人早已互生情愫,诺夫人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呀!公主配王爷,二人又都是见过世面又学识渊博之人,自然志趣相投,好一对璧人啊。
见在场之人皆是赞同之意,圣上只觉更是不满,可皇后却在此时开了口,“既然你们二人情投意合,那本宫这个做伯母和姑母的,自然不能薄待了你们。”说着将头上的一只凤钗取了下来,“林娘子,还请上前来。”
然后示意身旁的侍女,将钗赐给了她。“这只凤钗是本宫刚刚当上皇后那年,陛下送本宫的礼物,意味着夫妻缱绻,是个好意头。本宫今日就将它转赠给你,望你们日后夫妻和顺、白头偕老!”
林娘子与袁停见状大喜,赶忙上前磕头谢恩。
“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佳话了,我们罗格嫁公主自不会寒酸,以黄金千两为嫁妆,陛下与娘娘觉着可够?”诺夫人也是颇为满意,笑得十分和煦,轻轻巧巧地问道。
可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这可是千两黄金!
自前些年起大初金矿就产量不足,导致金价猛涨至今,官衙金银兑换正价都已涨到一比一百,更别提黑市之中早已到一比二百的夸张地步。
千两黄金,那可是十多万两雪花银啊,比起大初公主婚配的规格,都只多不少啊。
更不用提诺夫人这般随意地问,“可够不够?”摆明了罗格国不缺黄金啊。
本来心中怒火已燃至极点的圣上,听到这句话后长出了口气,他自然明白这背后的含义,也明白两国邦交势在必行。不过是个侄儿罢了,他愿娶就娶,能解决大初面临的金荒,才是正途。
“夫人给的起多少嫁妆,我们大初自然也出得起更多的聘礼!”一声最为豪气不过的话,也让今晚的热闹拉上了帷幕。
回到四方馆后,诺夫人的步履蹒跚了些,她今天是强撑着一口气,不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病弱的一面的。刚进了房门,她就吐出了一口瘀血,晕厥了过去。
“夫人!王上!”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罗格与大初进行了全方位的商谈,事关两国各自利益,拉克洛与鸿胪寺少卿各自都不肯让步。你来我往之下,日子便过去了。
诺夫人的身子也愈发得孱弱了,可她还不能走,在协议签订之前,她都不能走!
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城,其中却埋藏着无比的暗漩,教人胆战心惊——不知何时,平静的湖面就会被暗中的浪涛给打破。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完!!!!其实我很喜欢女王这个角色,主要就是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很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本心向前。至死,她也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和百姓们再做一份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