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罗格使团的车马就已然浩浩荡荡了,再加上瑞阳与秦源一道回京,这场面更是壮观。
“你前几日不是说要留在家中尽孝吗,怎么又要回京了?”刚启程,她玩性正兴,便不坐马车改骑马。
“我家上上下下谁敢违抗祖父的话,他老人家嫌我总待在家中浪费米粮,原话是:滚去京城当你的统领,秦家不养闲汉。不过倒是给我升了个职,直接从副统领越级成了统领了。”秦统领也很是无奈,这么多年难得有机会在家中多留几日,可才月余就被往外赶了。
这话惹得瑞阳笑了好一会儿方停下,“老王爷与传闻之中真是分毫不差啊!不过不知镇北军中出了何事,先生休沐之期未满就被传了回去,连开祠堂认亲当日的席宴都没能赶上。”
“别一口一个先生长、先生短的,你们可不是正经人家的师生,师生相恋可是大忌!不想招惹事端的话,在外还是管住你这张嘴。”秦源好意提醒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古以来,尊师重道就刻进了人们的心底,更有人提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论,使得师生相恋在世俗眼中,无异于违背伦理的异端。
自知他说的有理,瑞阳也长了些心眼,将此事牢牢地记在心中,再不敢胡乱言语。
夏日太阳毒辣,中午时分不宜赶路,众人便寻了片阴凉之处休憩。郡主刚准备小歇,却见林娘子掀开车帘,探了个脑袋进来,问道:“可打扰你休息了?我只说几句话就走,可好?”
“快些进来,外边暑热太重,容易中暑。”
“多谢郡主!”
刚一进来,瑞阳便将香囊递给了她,嘱咐道:“这香囊是我从云城最有名的怀安堂买的,说是夏日解暑最好,还能防蚊虫,林娘子快些戴上。”
林沐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支吾了好一会儿方鼓起勇气道:“我来这一趟…是有求于郡主,我有些话想与你阿兄说,可人多眼杂的,怕传出了些什么流言,会影响我们的亲事。毕竟,现在明面上我与他……还不是未婚夫妻。”
这话说的磕磕绊绊,但大体的意思郡主心中有数,不过就是兄嫂二人想说些悄悄话,又怕有心人拿此做文章。
“那娘子是想我如何呢?一切都听娘子吩咐。”
林娘子没想到竟这般顺利,长舒了口气,忙道:“多谢郡主体谅,可否待夜色稍黑些,咱们换辆马车,待郡主听见马车门敲了三下,便可回来了。”
“没问题,娘子你没有侍女,那我自然也是自己一人前去,就这么说定了。”
是夜,比约定的时间更晚了两刻钟,天色暗得彻彻底底之后,瑞阳才在马车内等到了林沐。
“咱们对换下衣物,这般就不会有人瞧出来了。”
只是想说个悄悄话,为何要这般谨慎?郡主心中直打鼓,但既已经答应人家,便不好推拒。待换上林娘子的衣服,她有意低垂着头往另一架马车走去时,才发现今夜竟无人点起火堆,路上唯有空中的月光照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进了马车以后,瑞阳才发现这其中竟还坐着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这才是林娘子真正的目的。她兄长,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走进马车之内,她在离得最远的位置坐下了,也不开口,只是在烛火的映衬下,静静地观察对面之人。
这人她曾见过,在客栈之外,同一辆马车上——那位老妇人。远隔十余丈的匆匆一瞥,到如今不过半丈的咫尺相隔,是她要见自己。不过是片刻,瑞阳就在心底下了结论。
这位老妇人看着五十上下,衣物应当是西域的服饰,显得新奇而别致。虽说面容已有了苍老的痕迹,但丝毫不掩她的风姿,反倒是岁月给她添了庄严的味道。
这股上位者的压迫感,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在她的伯父伯母身上,都带着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这座马车之内,又为何要见自己一面呢?
“可看出些什么?”
“夫人定当是权贵,虽说我不识西域服制,可您身上的气度,绝非普通人可拟。”
这话带了三分恭维,也是瑞阳留给陌生人的礼节。虽说她不知对方的来意,可让林娘子出面,也没在马车上留其他人,显然不是想害她。
“不知夫人怎么称呼?”见她生了一副汉人面庞,讲的也是流利的官话,郡主便试探性地问道,期盼从细节中寻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老妇人微微转过头来,很是和气地道:“唤我一声诺夫人即可。”
“诺夫人…”瑞阳轻声地念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汉人皆用姓氏加上敬称来称呼彼此,以示礼节。可诺字,却更像是名。眼前人不带半分口音的官话,足以证明她本就生长在此地,或是她爹娘给了她极好的熏陶,这点常识她不可能不知。
“夫人大约是远离故土太多年了,有些事情可能都忘了。像我唤未来嫂嫂,如今都是称林娘子,不知夫人现在该如何称呼呢?”
“你比你阿兄聪明,也更大胆些。”诺夫人慢条斯理地下了判断,“你说说看,什么样的姓氏需要避讳呢?”
本朝没有避讳一说,可前朝时期,皇家姓氏可是连提都提不得的。瑞阳的眼神锐利了几分,牢牢地盯住面前人,一刻都不肯放松。
“不过还是年轻,嫩了些,喜怒现在脸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也并非所有周氏人,皆是你的仇敌,说不准我还是你的恩人呢。”老妇人仍是笑意挂在脸上,看不出她眼底半分的波澜。
“周诺,旻王序齿第三个女儿,也是最后一个女儿。”
“其实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他太过看重子嗣,觉着女儿只是吃干饭的累赘,我后来的妹妹们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活活饿死了。”
这等骇人听闻的往事,她却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瑞阳不禁身上发冷了一点。“诺夫人今日有何要事,还累得林娘子编出谎话,我瞧她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耳朵尖都红透了。”
“林沐确实不善此道,但她最合适,就算你看出来她在扯谎,也会来上这一遭。本想请你喝茶,可天色已晚,茶水饮多了难以入睡,不如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话虽如此,可夫人她却自己先饮了杯茶,方道:“当年文城一役,我也在。不过彼时我无权无势,全因当时我的夫婿是军中将领,才会随军。”
“你的夫婿?怎会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莫急,我一个侍女生的女儿,于旻王而言不过是个可以随手赏人的玩意儿,若非我的名字上了玉牒,怕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来。对了,我的夫婿便是被一箭射中喉咙而亡的南将军。”
听闻她夫婿就是被父亲副将击杀的对方将帅,瑞阳心中防备更深,可瞬间就被她的话语给惊住了。
“还得多谢文城军,将我从噩梦之中解脱。南家是平民出身,出了南图这么个受旻王赏识的子嗣,这才一跃翻了身。此前南图阿姊生了我九弟周息,也没有半点作用——旻王又不缺子嗣。”
“南图一朝大胜,旻王大喜,就将我赐给了他。虽说我名分上是他正妻,可连个天地都未曾拜过,他也有个红颜知己,从未将我放在眼里。然每每在旻王处遭冷落,就要毒打我来泄愤。虽说我也暗自练过些武艺,可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诺夫人一向平稳的语调,在此刻也露出了两分怒意,那段过往,大约也是她这一生中最为痛恨的记忆。甚至,在南图的折磨之下,她这一生都不再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此事,与今日之事无关,她也不会自揭伤疤到这种地步。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要替他报仇,我反倒要多谢你们,这也就是为何今日我要见你。”她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不过难得有机会弄清真相,瑞阳可不会就此放过。“敢问夫人,那之后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你是想问我如何掌权的吧,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南图死后,是我率领残部一路逃窜,一路上用巨石毁了安平不知多少官道,这才摆脱了追兵。也因此我收服了这些将士,愿意跟着我听我号令。”
她话说得轻松,可任谁人都能想到其中的艰辛。旻王如此视女子为无物,他麾下的军队待女子的态度如何显而易见。可她却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将群龙无首的残部拢作一团,已可见她的统帅才能。
“不过这些人也并非全心全意地服从于我,许多人不过是看在我是旻王之女与南图之妻的份上罢了,丝毫不认是我带着他们逃出生天。这才会在我二哥出现之时,毫不犹豫地倒戈!”
作者有话要说:瑞阳和诺夫人脸面啦!!接下来会逐步揭晓诺夫人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