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连日的大雪后,十二月初九,京城迎来了雪后第一个晴天。
朝臣们很高兴,天寒时虽然每三日一次的朝会从御门外改到了立政殿里,但上朝时终究还要步行入宫。天气转晴意味着进宫上朝时不用抖得像只鹌鹑——那样实在有辱斯文。
京兆府也很高兴,增化巷民房坍塌后,京兆府的人花了足足三日收拾残局。如今杜府尹卧病在床、吴少尹离京未归,犯下大错的梁少尹丢了官位,如果雪一直不停,再塌几条街巷,京兆府上上下下的官帽就要全换一遍了。
次辅杨凝同样很高兴,京兆府目前没有掌事的主官,皇帝临时指了他兼管京兆府。京兆府再惹麻烦,杨凝也逃不了干系。
如此看来,天晴确实使人心旷神怡。
福容大长公主是个例外。
她木着脸,坐在慈宁宫的软榻上,耳畔是太后既气且恼的哭诉声,只觉得头痛欲裂。
太后的哭诉还在继续:“……你舅舅丢了官,只剩下那个安平侯的空头爵位,一大家子该怎么办,皇帝丝毫不看哀家这个皇祖母的情面,到底不是哀家的亲孙子……”
“母后慎言!”福容大长公主扬声打断了太后的话,防止她说出更过分的话来,“舅舅犯下大错,岂能因私情而废公义,皇上秉公处置,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太后却丝毫不懂女儿的心意,争辩道:“你舅舅他一没有贪银子二没有害人,只是想换几个合心意的人手,谁能想到耽搁几日,增化巷的房屋便被雪压塌了,并不是存心犯错。”
福容大长公主揉了揉太阳穴:“母后,舅舅这话也只能骗骗你,‘换几个合心意的人手’——无非是他想趁着京兆府由他主事,把自己的人换上去,一来二去,才耽误了工期。不管他是不是存心,因他之过死伤多条人命,都是渎职。”
她顿了顿,又道:“舅舅渎职,这是错一;明知因私废公犯下大错,理应立刻入宫请罪,加以补救,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自己龟缩起来,反而让母后求情,这是错二;皇上召他入宫时,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御前应答进退失仪,这是错三。皇上只削去他的官职,已经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从轻处置了。”
说到这里,她严厉地瞥了一眼侍立在殿角的女官:“郑女官,你是母后身边的旧人了,也不懂得规劝母后,文德殿乃议政之所,后宫宫眷怎可轻易踏足?”
子不言母之过,福容大长公主不好直接责怪太后,只能借斥责前去传话的郑女官来含蓄提点太后。
郑女官涨红了脸,垂首道:“奴婢知错。”
太后道:“是哀家命她去的——是哀家心急,失了分寸。”
见太后承认自己有错,福容大长公主松了口气,眼底露出笑意,正准备婉转安慰太后几句,只听太后又道:“近来皇上推说政务繁忙,哀家见不到他,福容,你回去问问驸马,你舅舅的官位,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或是哀家出些银子,能另外谋一个也好啊。”
福容大长公主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像是阳光下的残雪,顷刻间化的无影无踪。
“没机会了。”她说,“母后不要白费心思,舅舅本不是为官的料,硬要替他谋官,是祸非福,让舅舅老老实实守住安平侯的爵位,已经是享用不尽的富贵了,何必再奢求更多?”
太后蹙起眉来:“安平侯的爵位只传三代,你舅舅一把年纪无官无职,阿善读书也不成器,哀家不替他们打算,难道要眼看着梁家再衰落下去?”
福容大长公主眉头拧起:“读书不成器可以习武,再不济栽培下一代,没那个才干硬要为官,只会为祸一方!”
这话很不顺耳,太后面色不大好看:“什么叫为祸一方,福容,那是你的亲舅舅,你说话尊重些!”
福容大长公主心中的火气刷的一下涨了起来,脱口道:“儿臣还能怎么尊重,为官无德无才,只想为自己谋私利,惹了祸不敢担当,还好意思求自己的妹妹挡在前面——这样的舅舅,我真是说出口都嫌丢人!”
福容大长公主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自她跟随驸马外放以来,也曾亲眼见过数次百姓在天灾人祸下的悲痛嚎啕,那种绝望的、沉重的情绪,每每使得自幼锦衣玉食的长公主喘不过气来。
天灾难以避免,可这是人祸!
安平侯自作聪明想要揽权,害死的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福容大长公主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谁家的骨肉不是骨肉,谁家的血亲不是血亲?太后看不见因安平侯之过痛失血亲的百姓,眼里还只盯着安平侯丢了的官。
如果这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福容大长公主简直要忍不住骂出声来了。
太后面色铁青,抬手重重将福容大长公主推了一把。
福容大长公主万万没想到一向娇惯她的太后会动手,毫无防备,险些跌倒,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下意识一推,心下后悔,还是硬着声音道:“哀家当不起你一声母后,梁家生了哀家养了哀家,你若是看不上梁家,看不上梁家人,索性连我这个母后也不要认了!”
一旁的郑女官和王顺连忙上前来劝,却已经来不及了。福容大长公主满目惊愕伤心,猛地从榻上立了起来:“好好好,既然母后这样说了,儿臣也没脸留在这慈宁宫里!”
她掩面冲了出去,侍女连忙跟上,一左一右想要扶住她。
福容大长公主泪如雨下,无比委屈。
她一边哭一边对侍女哭诉:“本宫说那些话还不是为了她好,昨日一进京,就听说本宫的好舅舅干的那些事,丢也丢死人了,母后还替他遮掩,派人当着内阁六部重臣的面去文德殿请皇上——她不要名声吗?”
侍女:“公主莫哭了,仔细伤眼。”
福容大长公主以袖掩面,哭得更大声了:“她的好哥哥,从来没能帮上她半点忙,只知道惹麻烦,她却还一心向着梁家,她还推我!我是她的亲女儿啊,在她心里都不能和梁家相提并论吗?”
侍女:“公主……”
侍女开始咳嗽,奈何福容大长公主沉浸在悲伤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直到前方传来个温和的声音:“福容姑姑这是怎么了?”
福容大长公主吓得立刻将手放下,抬起朦胧泪眼看去,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内外宫交界处的文德殿前。而皇帝正凭栏而立,低下头笑吟吟看着她。
“拜见皇上。”福容大长公主立刻拜倒。
桓悦走下台阶,示意喻和将行礼的福容大长公主扶起来:“福容姑姑不必客气——怎么哭得这样伤心,是驸马惹了姑姑不快吗?”
福容大长公主连忙摇头,生怕给驸马带来麻烦。但她又不想背后非议亲生母亲,只含糊道:“多谢皇上关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满脸未干的泪水,不好意思抬头,只匆匆一瞥,瞥见皇帝身后还跟着个青年,她依稀记得这是皇帝做太孙时的伴读,虽不知是谁,然而被人看见了这副狼狈模样,更觉羞愧,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桓悦笑了笑,接过喻和递来的帕子,递给福容大长公主:“天冷,福容姑姑还是乘轿出宫为好。”
他没有追问福容公主,也没有让她去整理仪容,只淡淡吩咐喻和:“去传轿来。”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让福容大长公主心头一热,她偏过头擦去脸上的泪水,再次行礼道:“福容还要替母后请罪,母后她年纪大了,行事不谨,求皇上多担待。”
桓悦微笑,不接她的话,反而关怀道:“听说昨晚公主府请了刘太医去,是驸马生病了?”
福容大长公主道:“不是驸马,是康儿。”
提起年幼的儿子,福容公主立刻转移了注意力,面现愁色:“康儿生来体弱,大病小病不断。不怕皇上笑话,自他生下来,药就没断过,路上颠簸几日,昨日一回京城就发起了热。”
桓悦恰如其分地跟着蹙眉:“改日朕命方院正去给康儿诊脉。”
福容大长公主连忙谢恩,犹豫片刻,又道:“皇上,湘平郡主年幼时时常抱恙,当时父皇指了李老太医为湘平调养,他如今还在太医院吗?”
桓悦知道她是想请李老太医来为儿子看病,便道:“李太医已经告老,如今在皇姐府上做供奉,不过他年事已高,轻易不出诊。”
福容大长公主欣然道:“多谢皇上告知。”
短短几句话说完,福容大长公主不知再说什么好。
她虽然比皇帝大不了几岁,但先帝在时,二人一个是东宫太孙,一个是继后之女,本无什么交集,关系也一直淡淡的。
桓悦显然也不欲多留,随手指了个内侍留下,陪着福容大长公主等轿子过来,便带着身后的人折回了文德殿中。
他的伴读,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珂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十分兴奋的语气道:“大长公主哭得这般伤心,是不是受了太后责备。”
桓悦看他一眼:“朕的姑姑挨骂,你很高兴吗?”
赵珂立刻矮了一截:“臣只是好奇,嘿嘿,好奇。”
桓悦道:“朕看你对什么都好奇,真应该安排你去都察院,一天到晚盯着京城内外。”
“那还是不必了。”赵珂立刻道,“臣怕有朝一日得罪的人太多,被套了麻袋。”
他话音一转,低声道:“皇上,臣受人之托,来找您打听个消息。”
若是换个皇帝,赵珂露出这副鬼头鬼脑的模样,算得上不敬。不过桓悦和他认识十年,众伴读中赵珂为不靠谱之最,早习惯了,也不介意,问:“什么消息?”
赵珂道:“是永靖侯世子托我打听的——他三弟和定国公世子十日前去苍茫山时,在山道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往刑部报了案,不知为什么案子转给了鸾仪卫,他三弟不知天高地厚好奇心重,昨日派人去打探情况,鸾仪卫把派去的人抓了,还上门来要他三弟做口供。”
桓悦对这起案子有印象,明湘从刑部拿走案子的时候和他提过,因而摆手道:“鸾仪卫查案自有章法,朕不插手。”
赵珂赶紧解释:“不不不臣不是要求情——永靖侯府只是想知道这件事大吗?口供的问题涉及到了南朝……现在永靖侯府上下都战战兢兢。”
鸾仪卫职责广泛,其中最要紧的一项职责是抓捕南朝暗探。一旦和南朝扯上关系,很容易落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到时候九族的脑袋都跟着摇摇欲坠,也难怪永靖侯府人心惶惶了。
桓悦不知道案情究竟如何,因为明湘还没报上来。但是根据他对明湘的了解,他对赵珂摆了摆手,意思是问题不大。
——如果永靖侯府事涉其中,以鸾仪卫的作风,永靖侯一家老小都已经在北司的牢狱里待着了,怎么会只上门要个口供。
赵珂顿时替朋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本不该因此打扰皇上,臣本来想去问湘平郡主,不过今日路过郡主府的时候郡主不在府上……”
他是皇帝的伴读,和明湘也有几分交情,是以敢直接上门拜访明湘。
“皇姐不在府上?”桓悦在御座上坐下,闻言一怔。
“是啊。”赵珂在殿外待得有点冷,端起内侍奉上的热茶暖着手,“听下人说,湘平郡主一早和盛仪郡主到京郊的清溪小筑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本来还想等一等……”
他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殿上御座旁侍立着的喻和发出了一声惊恐的“皇上!”
桓悦神情不变,缓缓松开手。
薄如蝉翼、透如宣纸的白瓷碎片从他指间落下,一同滚落的还有殷红的血珠。
喻和惊恐地抢上前来,仿佛桓悦不是手指上划了个半寸的口子,而是身受重伤。
桓悦淡淡瞥去一眼,止住喻和大惊小怪的动作,只平声问:“皇姐去了清溪小筑?”
赵珂看不到殿上发生了什么,茫然点头:“郡主府下人是这么说的。”
桓悦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要紧的事,现下便出宫去吧。”
赵珂再度茫然:“啊?”
他虽然看上去缺根弦,终究不是傻子。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赶他出宫,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起身告退。走到殿门口时,只听皇帝在身后平静地叮嘱他:“今日你说的话,不准泄露出去。”
赵珂本能地想问,悄悄回眸,皇帝负手立在御阶之上,昳丽面容上笑意未消,不像是恼怒的模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珂缩了缩肩膀。
直觉告诉他,现在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不敢多问,身手矫健地逃走了。
殿前看着赵珂飞速逃离的禁卫:“……”
“皇上……”喻和低声道,“您的伤是否要请太医来。”
桓悦没有答话,垂下了漆黑浓密的睫羽。他静默片刻,眼底浮现出又是哀伤,又是难过的神色来。
他霍然起身:“命人备马。”
话音刚落,他想起上次明湘得知他纵马出宫时发了好大的火,立刻改口:“备车,朕要出宫。”
一旁的内侍不敢违拗,连声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是要驾幸清溪小筑吗?”
那一瞬间,桓悦绮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霾。
“不。”年轻的皇帝断然道,“去皇姐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兰亭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