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浥尘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僵硬无比,但这种克制的细微的变化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
魏禧将装着椿象草的小木盒放到魏浥尘膝上,直起身道:“这是椿象草,长于龙瞑山白壁悬崖下的洞穴深处,极为稀少,但没什么大用,唯一值得说一说的特性,大概就是臭味经久不散把。将那两根褐色长须碾碎成汁,会散发出极其刺激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人类闻不出来,只有嗅觉比人类灵敏千百倍的动物可以闻到。便是刚才这么一株碾碎的汁液所留的味道就得一月才能慢慢散去。可不巧,我家黑彪在魏漪小姐的闺房床上闻到及其浓烈的椿象草味,你方才说没去椿象草生长地采过,院里没有购进过,那这味道是哪来的?”
魏漪即便不清楚所有的关系,听到这些话也深知不妙。
“我……”
“说不出来?我告诉你。卧龙寺失火那日,我和魏澜受到蒙面黑衣杀手袭击坠落昙台,以致我俩成了现在的样子,后来我与魏澜藏身一个洞穴度夜,却再遇那个黑衣杀手追杀,魏澜重伤无法行动,于是我假扮两角将杀手引开,过程中在杀手身上留下了大量这种植物的汁液。也许是我祸害遗千年吧,命不该绝,被好心人给救了。”魏禧自嘲地笑笑。
魏漪心里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但心脏却在千斤之下激烈地鼓动,她想张嘴,但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了声,透不过气。
不,冷静下来,不要被她的气势诱导了,她带狗的目的定然也只是想威慑人,让人无法正确判断,她想扰乱我的思绪,对,认真想想,还有余地,她说这些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只是巧合!
魏漪很快镇静了下来:“许是我外出沾染了,但我自己不知道。难道郡主仅凭这个就断定我与那杀手有关系吗?未免有些武断。”
“我说过只有这一点吗?”魏禧自己清楚的线索和证据当然还有不少,可是那些偏离剧情的异常不可能公之于众,别人只会当她疯了,她只能挑其中可以由官府去证实、同时由自己这个身份知道并不会过于奇怪的信息,“你知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
此言一出,魏浥尘也心中一震,紧紧地盯着魏禧。
魏漪极力保持着怯懦委屈的表情,那张脸就像焊接死的面具,让外人看不出丝毫破绽:“我如何会知道杀手是谁?”
“他叫君阁,名刀修篁的主人,天禧二十一年因饥荒流落徽州,生命垂危时得你所救……”迫于金舌子虫,魏禧略过了他叛逃无名那一段。
魏禧缓缓道来,每说一句,魏漪袖下的手就攥得更紧一分。
“……你徽州老家的家仆有人还记得那位京城来的贵门堂姐,曾在大旱之时救过一名乞丐,他们中有人还记得那名乞丐的样子,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穿戴干净后不像普通流民,多看了几眼,”说到这,魏禧顿了下,“魏漪,你还是不够心狠,或者说你太过自负,居然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
魏禧言之凿凿,众人也开始产生怀疑,看向魏漪,伴随有细小的议论声起落。
魏漪噙着泪咬紧下唇,手半握抵在下颚边,努力回忆着:“我是去过徽州布膳施粥,可救的流民乞丐太多,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即便真有个长相不错的乞丐,可他和那名杀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在嘴硬,”魏禧轻轻摇摇头,“有什么关系,只要抓住君阁,再让徽州的下人辨认一下就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抓不住他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魏漪疑惑地歪了歪脑袋:“郡主为何要一再逼我认罪呢?那个叫什么君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么个人,郡主姐姐便是再讨厌我,再惩罚我,我也不可能承认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啊。”
魏禧很想给她递上一壶碧螺春:“不可否认,魏漪你心理承压能力还挺强大的。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没必要和你们费这么多口舌,我想直接动手来着。在我来这之前,已经让人拿着我的玉牌去知会官府和宫里了,全城搜捕令很快就会下来,各个城门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戒严了,虽然暂时还没有画像,先靠修篁刀的特征和闻过椿象草的狗狗大队去找吧。记得那个乞丐相貌的顾府老奴也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对了,为了防止意外,我把徽州顾府所有相关的人都接来了,他们分六路行进,若中途蹿出什么匪徒啊意外啊,死了一路还有一路。就是不知道是他们的画像更快还是狗狗大队立功更快了。”
魏漪低眉顺目:“那便祝郡主旗开得胜。只是我想提醒郡主一句,想要搜城,那杀手也得在城中才行,别说已经过了一夜了,就是一个时辰,他提前逃出了天京,郡主又上哪找?”
魏禧也学着魏漪的模样,捂嘴讶异道:“呀?他没和你说吗?他在城外追杀我时遇到了什么人?听说那腰腹上的毒可不好解。”
魏漪心中一窒:“什么?”
“城外守着一群他更惧怕的存在,出城九死一生,何况伤势未愈,所以最佳选择是在危机消除前藏身城内慢慢疗伤。天京城九衢三市马如游龙,万头攒动包容三教九流,各讨生活,他便是在稠人广众之地露面也无人细细留意,可比贸然出城好隐匿多了。这么说起来,我还得谢谢那群人,既帮我添了一个受伤中毒的嫌疑人特征,又帮我把他困了起来,还真就是瓮中鳖。”想到宝窟中狼面人的话,魏禧也依葫芦画瓢。
听到这些,魏漪内心已经在逐步崩溃了,但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改口承认,气急败坏地自爆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是么,一切还是得捉住那个杀手再说吧,我只知道自己问心无愧。”魏漪道,而且她相信,即便君阁真被抓住了,他也不会出卖她,必要的话,大不了就是自毁容貌……
魏禧静静地看着魏禧,表情突然多了一丝怜悯:“你是觉得君阁不会背叛你是吗魏漪?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想清楚我与你说这么多的目的。”
“你也许在笑话我性急、无谋、异想天开,甚至没有彻底查到水落石出就早早暴露底牌。但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他们相不相信你无所谓,证据清不清晰无所谓,你今日有没有找来衡颂之挡我都无所谓。我起初查这些只是自己想求个答案,是可以慢慢查,查到让大家都能清楚地知道谁在捣鬼,但你们惹怒我了,我不想等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耗。我今天和你直接挑明,是想让你认清我和你之间判若云泥的差距。”
“心机?计谋?那只是弱者企图改命的挣扎,只是实力均衡者博弈的游戏,倘若方方面面都已经悬殊,只要碾压方有心,那你的筹谋,不过是为我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丝喜剧罢了。”
这还是那天魏禧在与太后的对话中意识到的。本来还会奇怪为何不把自己投入到一个长寿的身份后,之后逐渐体会到,在明齐王朝天禧郡主这个身份有多么便利,便是她什么也不做也能得泼天荣华,更无需收敛本性考虑后果,足够常年卧榻的她尽兴体验人生,足够她帮喜欢的人扭转乾坤,也让她有足够多的余力筹划身后事。
“虽然大家都场,但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从今天起,只要我想,就可以让你乞哀告怜,怎么了,有什么关系?我声名本就狼藉,又没想变成圣人,便是今天有人把我的话宣扬出去又能怎样?贤德淑良是什么,能吃吗?我除了不能杀你,收拾你的手段不是多了去?毕竟你还算我的妹妹,这种事过于不道,何况我也想遵纪守法,恶人还是应该让律法来诛。最重要的是,本郡主认定你在卧龙寺害我和魏浥尘坠崖,谁又敢站出来字字铿锵为你担保?”
“也许是我过去并没有关注过你,也许是你翻身复仇的话本子看得太多,以至于让你错误地觉得可以一步步把我们踩在脚下,但现实永远比你想得更残酷无情。”
“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今天没有说的,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希望你自己学会反思,某些事情如果你不做得那么绝,我原本可以在某种范围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我来说,大方向不变就行,你的角色,其实不是很重要。”
一字一句,如刀如剑,如火如冰,刺穿、烧焦魏漪最后的防线。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但仍然咬着牙不肯放松,涌出的泪水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做戏还是恐惧:“衡公子,浥尘哥哥,你们相信我,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人恶意陷害我。我不明白,为何救济灾民也会成为一种罪恶。”
说到现在,魏禧已经不关心魏漪的偷换概念了,也不在意旁人替她做出的辩驳,她现在只想把君阁抓回来,好好逼问一番,看这个男主是不是当真不能要了。如果君阁真的死心塌地跟了魏漪,被抓住后死不松口甚至宁愿毁容,或者已经和她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的话,她觉得就该认真考虑系统所说的“第五男主培养计划”了,把君阁那条线作废。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君阁吗?”魏禧侧眸,看向一直沉默听着现在才出声的魏浥尘,他此刻的眼瞳中不复柔和的清明,潆洄着浓稠的黑。
怎么知道,因为是我设定的啊。魏禧心道,但她想到一个很好的甩锅对象——停岚山,便在魏浥尘耳边用仅是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道:“你可以向他们求解答案,我为何不行?”
魏浥尘面上神色几经变换,眸中似有风云涌动掀起夜澜,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抓住素舆扶手,指尖都泛出白色,片刻后,他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心中原本高速拼凑的无数种猜测和狂涛像是被人一巴掌拍灭,那汪海水归于平静。
他唇角突然绽出一个笑容来,不是似往常那般惠风和畅的笑,反而像是透出了几分另一面的本性,有些凉薄。他说:“若非郡主金枝玉叶,拥趸者众,以往目下无尘,不屑与我等说这许多而显山露水,我恐怕会以为郡主已非原主了。”
这话试探意味过于明显,但同时又给魏禧找好了理由,她自然是顺阶下,即便这个“阶”是自黑:“对,向你们保持解惑这种仁慈,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简直儿戏!”在衡颂之看来,魏禧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以势压人。
魏禧看向衡颂之,表情是以往面对衡颂之时从未有过的古井无波:“你被路上的凸起绊了一下,你以为只是个石子,其实是深埋地下的石像。你我看到的东西不同,对你来说也许儿戏,但对我来说,和魏漪走到了一起的你,未免不儿戏。你所看重的,所欣赏的,是真实的吗?真的属于她吗?这个世界有太多你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东西,我不奢求你能理解我,我只希望你记住,我和魏澜,可是差点死在悬崖下,从这一点来讲,儿戏与否,不是你有资格说了算的。”
衡颂之愕然。
这一刻他们两人的立场好像调换了,往日都是衡颂之的话轻易调动魏禧激烈的情绪,而今天无论衡颂之说什么魏禧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平静地叙述。
他第一次在魏禧面前生出了慌张、哑口无言这种情绪,他的眼神在对面二人的右臂和双腿上来回逡巡,最终眉头微蹙,对魏浥尘道:“浥尘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魏浥尘展颜笑道:“我明白,颂之为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也望郡主不要对颂之兄有所误解。”
说衡颂之,没有说魏漪,也就是默认魏漪和杀手一事脱不了干系,不会存在误解。魏禧自然听明白了,看向魏漪,果然见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魏浥尘的脸,而后者却垂下了眼眸摆弄手中的椿象草,并没有在看她,魏漪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未经伪装的灰败和惶然。
魏禧勾了勾唇,心道“你小子倒是杀人不见血”。
魏浥尘仿佛像感应到魏禧心声一般,对上魏禧的眼睛,朝她笑了笑。
魏禧也笑道:“我自然不会埋怨衡公子,他方才只是给魏漪小姐递了帕子而不是让她直接靠在自己怀里,便是我还没有对他失望透顶的原因。”
魏浥尘闻言也乐了:“郡主说话过于直接。”
魏禧:“我这人一向坦荡,只说实话,比如我常说的,‘你这个疯子’。”
魏浥尘无奈地笑道:“郡主可冤枉我了,我顶多算个瘸子。”
魏禧:“很快就不是了。思想已经很变态了,身体一定要健康啊。”
魏浥尘:“那便托郡主的福了。”
两人开始明明在说别人,却一直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到最后好似心里都有只可意会的默契。
站在他们对面的衡颂之见状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不悦。
而魏漪有些愤愤地插声道:“魏禧,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魏禧侧头,只用余光瞥她:“就像你说的,对你缺乏直接的定罪证据,而且也不到动你的时候。我本来确实是想抽你两鞭出出气的,毕竟这种解气的机会少有,但看起来,衡大公子休休有容见不得女孩哭。”
衡颂之抿了抿嘴,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
“不过嘛,”魏禧话锋一转,“我可以给你个自救的机会。”
魏漪呵地笑了声,显然不相信天禧郡主会有什么好心。
“我不想害同乡,所以,我给你留三个问题,你只要能答上任意一题,我都不会再与你计较,甚至视情况可以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
事到如今,魏漪也不再装什么柔弱了,出言讽刺道:“怎么,郡主今天肯看书了?这么喜欢给人出题?”
魏禧没理她的阴阳怪气,直接道:
“第一题,第二宇宙速度怎么算?”
魏漪:“宇宙?”
“第二题,氟氯溴碘负几价?”
魏漪:“什么?”
“第三题,一记大锤加一瓶宫廷玉液酒,共计多少钱?”
魏漪:“……”
没在魏漪脸上看到想要的神情,魏禧撇了撇嘴:“真遗憾。”
“通告全府,二小姐身染恶疾,需要静养,在我确认过她病愈之前,不可踏出挽风院半步,亦不许任何人探望,便是老夫人也不行,沾染病根可不好。”
“另外我国公府的笑话魏公子看够了吗,满足的话请回吧。”
“小侯子,带黑彪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魏禧打滚:我就撒泼打野,我就仗势欺人,反正都说天禧郡主是个混蛋,我就是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