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澜,你不是吃惯了剩菜吗,不如就把我碗里的全吃了。”
隔着门槛,在院中远远对着主子跪下之前,郡主的话语传入两位管事耳中。
他们看到郡主命侍女将自己面前摞了满满一大碗的丰盛“全席宴”和汤羹与少爷面前的空碗掉了个儿,用极具嘲讽且侮辱的方式逼他吃下,可是……
郡主的态度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趾高气扬了,眼中的恨意和鄙夷也似乎消失了?而且这真材实料的一碗好菜,实在不像侮辱啊!
袁妈妈和田管事一边跪下给郡主请安,一边迅速地两相对视交换了眼神:“绝不能说少爷坏话!”
“郡主,朝瀚院管家婆子袁氏和后厨田管事来了。”
袁妈妈、田管事:“老奴参见郡主。”
“两位管家可真难请啊,让人好等。可有用过午膳?”
“这……”
两管事对视一眼,心里清楚这绝不是简单的问候。若说吃过了,他们怠慢少爷、故意拖延送膳便是事实,看郡主如今对少爷的态度,必然是不想听到这种回答。
“大胆刁仆!郡主问话,还敢飞眼!”
“啪——”
伴随雪泥冷冽地呵斥声,一声清脆的巨响震得两管事重重一抖,脸霎时被吓青了。
只见那条藏青长鞭擦着两人跪在地上的膝盖摔去,将两管家露在膝盖前的下摆抽开了一道醒目的裂痕。
两人急忙喊道:“未曾!”“尚未用餐!”
“雪泥,退下。”
“是。”
魏禧看着那力道和轨迹都被控制得分毫不差的长鞭,一边寻思太后给的侍女是个练家子啊,一边阻止她打下第二鞭。
魏禧不会太过心疼这两人,在她看来,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物都是虚假的、是世界自动生成的存在,但作为一个新世纪的正常人,人道主义思想并非荡然无存,况且下人如此行事,确实也有魏禧以往纵容的原因。为了魏浥尘,必须得杀鸡儆猴,但她并不想真的变成糟践人命的“魏禧”。
“那正好,两位与我们一起吃吧。”
“那如何使得——”两管事话说到一半就硬生生没了声音。
只见两名侍女将一包脏布一抖,一堆狼藉不堪、油渍混杂的残羹冷炙就砸到他们面前。
便是傻子也知道郡主这是什么意思了!
飞鸿眉眼弯弯,笑语嫣然:“两位管事,得郡主赏赐,可要谢恩啊,愣着做什么?吃啊。”
面前粉衣女子笑靥如花,但袁妈妈和田管事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鬼怪,齐齐打了个寒颤。
袁妈妈将心一横,极力忍住恶心,颤抖着手伸向那堆污秽。
可田管事却没那种决心,他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别说克扣大少爷的食材了,甚至时不时会偷吃各位姨娘的好东西。面前这些玩意儿,他怎么吃得下去!甚至一想到后厨的伙计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做出来的,就一阵作呕。
他后退一步,避免磕头时碰到那堆污秽,颤抖着声音道:“郡主恕罪!这、这不能吃呀!”
“有意思,你自己都不愿吃的东西,倒是给主子送来了?想是田管事山珍海味吃惯了,得有人伺候,你俩,去帮帮他。”魏禧随手点了两个侍从。
“不!郡主!老奴谨记郡主的嘱托,多年来伺候少爷无不尽心啊!”
“若有不周之处,定是有那心怀不轨的下人恶向胆边生,陷害老仆啊!呜——呜!郡、郡主明察啊——!!”
田管事鼻涕眼泪一把抓,看着两个威武的侍从向自己逼来,连连后退。
但他怎么挣脱得开两个习武的成年男子,侍卫一左一右揪起他的后领,老鹰拎小鸡似的将他往前一提,当背一掌,拍得他一个马趴跌在那堆剩菜里。猝不及防闻到了那股馊味,田管事重呕一声,拼命挣扎,正要站起,又被侍卫一踢脚弯跪了下去。
侍卫踩住他的小腿逼他保持跪立姿势,一人拉住他的一只手反绞在身后让他无法动弹,用剩下的一直手极其粗鲁地抓住混作一堆的残羹剩饭往他嘴里塞去。
魏禧皱了皱眉,也泛起了恶心,侧头看向目不斜视、还在默默吃饭的魏浥尘:“你可要到里屋去吃?”
魏浥尘手中的动作没有受半点影响:“多谢郡主好意,不必麻烦,在这就行。”
魏禧:不愧是你……
不再管哀嚎呜咽的管事,魏禧起身,踏出屋门,目光在院中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仆从身上睃巡。
“在主人病重之际加以苛责,我今日偶然得见便是如此,私下里,不知还有多少人行了更加逾矩之事。即日起,再有不敬者按明齐律令,‘仆役者,谣诼、恶待其主,当绳以法’,轻则施以臀刑,驱逐出府,重则刑以断舌,施以脊杖,卖入无籍奴市……”
魏浥尘手中的筷子一顿,抬眸看向魏禧披上了曦光的侧脸,言之凿凿,行亦灼灼,明齐条律,她何时这般如数家珍?
“……今念在两位管事为国公府操劳数十载,从轻处罚,扣一年月给,领臀杖三十。若今后再犯,从重处罚!”
魏禧一挥袖,侍从松开了禁锢田管事的手。
田管事瘫倒在地,嗓见发出恶心的呕声,雪泥冷眼空挥了一下长鞭,长鞭在空气中清脆作响,田管事立马用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呼之欲出的玩意。
与之相比,魏禧看了眼还在一把一把抓着剩菜、不听到主子喊停就不停止的袁妈妈,心道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行了,带他们下去,别再弄脏了这块地。”魏禧道。
两管事如蒙大赦,迅速告退。
“把这里收拾干净,待你们少爷用完膳扶他上床休息,丹参——”
“郡主……”
魏禧话才说了一半,飞鸿就上前对自己耳语了几句。
听罢,魏禧抬头看去,见院门口正站着一个圆脸小丫头,气喘吁吁,面上有急切也有惊喜。
是飞鸿挑选出的人,昨晚听魏禧的吩咐暗中盯着司阍管事的侍女,踏冬。
魏禧继续把话说完:“丹参管好朝瀚院的事务,照顾好你家少爷,若发现有人心怀不轨还不听你们的安排,直接告诉我。”
丹参眸光闪动,垂头应是。
交代完,魏禧带着众人离开朝瀚院,在踏冬的带领下朝着后门走去。
出了后门,转进一个深巷,一间不起眼的屋舍内,一个长脸三角眼、面庞浮肿、眼下青黑深重的仆从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拿着棍子的看守侍卫呈上从他身上搜出的纸张。
“郡主,他只说是去青楼,这张纸是花钱请读书人写给姑娘的诗,怎么打都不改口。”踏冬拿出另一份誊抄的名单,接着道,“另外庆嬷嬷那边也已查实,去年江南大旱,顾姨娘和二小姐心系徽州老家,求老爷允他们回徽州救济探亲,后有灾民闹事,二小姐被困徽州一月有余,最后是被老爷派军接回来的。这个姓刑的当时也跟着二小姐去了,回来后便被升为了司阍管事。 ”
魏禧点头,心道又是魏漪。
原文江南大旱时,衢州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无数灾民涌入徽州城,女主燕笙苦心说服她祖父,布粥施斋,还不顾危险在众饥民中救了一名遭人踢打险些致死的重伤乞丐,给了他一碗浓粥,带他回府疗伤。
那名乞丐正是叛逃“无名”的君阁。
他为躲追杀混入衢州灾民中,流离到徽州,命数将尽时得女主搭救,“一饭之恩以命偿”,默默守护女主直到她母仪天下。
但显然,目前的剧情里这份恩情被人截胡了。
否则卧龙寺中燕笙也不会险些命丧火场。
魏禧又看向圆脸小丫头踏冬。这群人不愧是在暴戾郡主手下讨生活的人,一个个效率出乎意料地快,昨天派人去查江南大旱前后有谁离国公府,今日就清查出了重点,还买一送一。
便从腕上脱下一只龙衔珠清翠玉手镯,递给踏冬:“做得不错。”
踏冬看出这玉镯价值不菲,登时跪地道:“奴婢谢过郡主!只是这赏赐太过贵重,奴婢如何敢要?”
飞鸿替郡主接过那份名单,对踏冬笑道:“郡主赏赐,你收下便好,若觉得功不至此,那今后更要尽心尽力为郡主办事。”
踏冬这才愣愣地收回了手,重重点头,觉得郡主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喜怒无常、暴虐无知……
魏禧走到鼻青脸肿的司阍管事小邢身前蹲下,两指夹住纸张一甩,将其展开,扫了一眼,而后缓缓念道:“‘百尺虚空斜月影,万里江间一钩悬。忽念故人心上过,独卧看山冷风斜’,情诗?”
被脏布堵住嘴的邢管事连连点头。
魏禧:“先不论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内容和韵脚,字面倒是有些意思,前两句离合成‘危’字,后两句拆字成‘勿’、‘归’。”
魏禧直视小邢的眼睛,见他有些茫然,便晓得他只管送信,不管内容,恐怕也不知道收这张纸的人是谁。
“魏漪让你送的吧。”
此话一出,小邢面上果然闪过慌乱之色,而后更加激烈地摇头。
魏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起身道:“踏冬,回去告诉小侯子,再给彪哥儿闻闻椿象草的气味,然后领他去挽风院逛逛,里里外外、一处不落地仔细逛逛。”
自从昨天确定国公府有问题后,魏禧就第一时间找人盯住了二房和魏无疆各室姨娘的院落,又着重派人盯住魏漪、以及与原文中与魏漪有关的各个下仆。
只是没想到,才盯了一晚,竟真有了收获。
危,勿归。
魏漪在提醒谁?
谁见不得人,更不能见兴师动众带人搜国公府的魏禧呢?
虽然目前证据尚不能连成一线,但魏禧觉得,魏漪警示之人就是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