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将指间的白子放回棋罐: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出来都不带把伞吗?”
贺云铮硬撑着恭敬:“小人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洛嘉哦了声:“那你出来做什么的?”
贺云铮顿了顿,下意识以为洛嘉发现了什么,悄然看向对方,声音也不如刚刚有底气:
“怕下雨,所以去马房看看玉狮子和车辇,把棚子遮遮好。”
“猜到要下雨,怎么还不好好照料自己?”
她轻轻托腮,玉臂从瑰红色的水袖下露出,白得晃眼。
贺云铮赶忙垂下眼,喉咙梗着编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他只是借口天要下雨才出来的,提前根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会下雨……
贺云铮清楚自己有所隐瞒,绷紧了身子,整个人恨不得埋进曦照阁的地板下面。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说谎……
好在洛嘉并未追究,只笑了笑:“行了,我又没怪你,只不过是心疼你淋湿。”
贺云铮眼皮一跳!
洛嘉放下手,吩咐一旁随侍的小丫鬟带贺云铮先去换身干爽衣服。
换衣服总会让人联想到一些风月荒唐,贺云铮眉头微皱,刚想抗拒,门外传来声十分明确的刀刃出鞘。
被刘召吩咐看好他的侍卫似乎闲得无聊,大拇指顶了顶刀鞘。
贺云铮:“……”
洛嘉好整以暇地自己与自己对弈,落下一子。
等到贺云铮换好衣服出来,她侧目看去,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
一身细布白袍衬得他长手长脚,压边的腰带紧束,宽肩细腰更是被勾勒一览无余。
少年人多单薄,可许是贺云铮近几年来忙于劳作,身姿比文弱书生要结实笔挺点儿,但又比不上那些自小锻炼的武将,整个人便会有种难折却又堪折的矛盾青涩。
意识到洛嘉饶有趣味的打量,贺云铮脸涨通红,垂在两侧的拳头紧紧握住。
他心跳很沉,扑通扑通,和外头的雷声混在一块。
洛嘉瞥了眼外头的狂风暴雨,慢吞吞坐直了身子,冲他招招手:“过来。”
身后的小丫鬟赶紧退开几步,贺云铮无可避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十分滑稽,就连洛嘉都忍不住以手掩唇。
小丫鬟们偷偷看向郡主,心中有一丝丝诧异。
雷雨夜,曦照阁里头一次不那么紧张。
“坐吧。”
洛嘉抬了抬下巴,贺云铮抿紧嘴唇,坐到她对面的软垫上。
他唾弃自己屈于强权,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又在微弱辩驳:
主家赏赐不能推辞,换件衣裳和赐座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
作为个男子,万一郡主真的没别的打算,自己瞻前顾后反而难看。
但之后呢?
棋盘上黑白子你挡我我挡你,贺云铮乱看一通,觉得自己就像被围剿的黑子,跑也跑不掉,跳也跳不出。
任他想破脑子,都觉得洛嘉此举是在迂回,她后面肯定就要开始想方设法套路自己,折辱自己了!
“会下棋吗?”
“不可……!”
洛嘉才刚开口,早快紧张傻了的贺云铮下意识就送出了推拒!
洛嘉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丫鬟们原本因着雷雨天,心里还有点没谱,却没想到能看到这种场面。
可既郡主都被逗笑了,她们也忍不住,一起跟着暗暗发笑。
哪里来的蠢小子!
贺云铮十分窘迫,硬撑扯回话题:“会……一点点。”
这倒有些超出洛嘉的预料。
本以为贺云铮不会,她好再逗弄逗弄,如此便只好点点头:“那我们重下一局。”
贺云铮求之不得,如果只是来陪着下下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外头雷声依旧,不知何时能停,洛嘉却因眼前少年纷呈变化的脸色而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一点点收拾棋盘,神色拘谨却认真。
等到落子时,洛嘉鲜少生出抹怜爱心态,给了贺云铮白子。
“你先来。”
贺云铮捧着棋罐迷迷糊糊,记忆里母亲好像是教他黑子先行的。
不过无所谓,郡主看起来也就是打发时间,他认真点点头,拿出棋子,郑重下了第一步。
落子天元!
……洛嘉抬眸看了眼贺云铮。
少年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神色坦然且严以待阵。
洛嘉的指尖在棋罐里轻轻拨弄,明白了。
会一点点,五子棋。
洛嘉也不点破,顺着对方的路数边下边问:“谁教得你下棋识字?”
贺云铮顿了顿,紧绷的神色少有露出抹温和:“是小人的母亲。”
洛嘉了然,原来家人有人有些学识,怪不得能起出贺云铮这般名字。
“她怎么教得你?”
说来话长。
贺云铮松口气,庆幸洛嘉挑了这种可以说很久的话题,放平了心态,把母亲自幼教导他的事儿挑拣着说给对方听。
他打小就没爹,母亲便一边替人干活一边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但凡有空就会用树枝在泥地上教他们认字,逢年过节东家发了赏钱,还会积赞着给他买启蒙的书。
“都是些什么书?”洛嘉纤瘦的指尖轻轻摩挲黑色棋子,语气也不禁轻缓。
贺云铮认真回答:“三字经。”
“还有呢?”
“……没了,”贺云铮声音弱下去,
“三字经没好好学,才学了一半,母亲就……”
他声音弱了下去,似是有不愿多提之事。
洛嘉:……
果真是半吊子,怪不得小小年纪一身傲骨,冥顽迂腐。
洛嘉看不上那些仁义光大的教导,却也不至于当着这种好气氛调侃对方,特别事关逝者。
她伸手捻棋,堵死贺云铮的一条活路:“那你想继续读书识字吗?”
贺云铮眼中倏然亮起希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洛嘉。
美艳的郡主噙着笑,像给他拢织了一张漂亮罗网。
“我可帮你。”
贺云铮幡然醒悟,告诉自己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好事儿,如果满口答应,洛嘉说不好会不会以此为诱饵,让他越陷越深!
他纠结了很久,自以为气势磅礴地重新落子,再劈蹊径:
“多谢郡主好意,但小人如今也不像小时候蒙昧,可以自行买书学习!等到学有所成,会来和郡主报喜的!”
旁边小丫鬟听了都翻白眼——
这傻子……
洛嘉嘴角笑意淡下去。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复杂,看起来缠斗激烈,可下一步她看似随意落下一子,已然连成五星。
贺云铮愣愣,还,还有这一步呢……他都没发现。
这会儿,外头雷声已小,可暴雨瓢泼,挥挥洒洒密不透风。
贺云铮心中突然升起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刚刚那么久,该不会是郡主刻意让他的吧?
结果自己说的话让郡主不开心,她直接不装了。
气氛略显凝滞,贺云铮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紧绷了回去。
但幸好刚出去一趟的刘管事恰好回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刘召将蓑衣交到小厮手中,领着个青衫青年走进大厅。
“郡主,人带来了。”
贺云铮刚想起身站到一旁,便听身侧扑通一声——
“草民范咏谦,拜见郡主!祝郡主福德安康!阆苑春永!”
与这声拜贺相比,外头的雨声都弱了下来。
贺云铮震惊扭头看向这人,脑海里还有余音发聩——
什么阆苑?什么春永?
可他很快发现,屋子里失态的只有他,除他之外,旁人好像都习惯了。
他顿时有点儿窘迫,低着头很快绷着脸站到一旁。
本想一走了之,但没行礼就走好像会被抓住不妥,但行礼……
他看着面前这个叫范咏谦的五体投地,对比之下,轻了好像有点丢气势,重了……实在有些拜不下去。
如果郡主能直接发话让自己下去就好了,贺云铮不做希望地想。
可洛嘉自这两人进屋后就没再看贺云铮,自然也接不到少年别扭的心思。
她目光平静地打量对方:“就是你,今日下午便在府外徘徊?”
范咏谦激动万分:“回郡主的话,是小人!”
洛嘉笑了笑,看向刘召:“刘叔,在哪儿找到的人?”
“仍是府外。”刘召面色恭敬。
贺云铮一愣,意思是说,这人冒着这么大的雨都不肯离开,就为了……得见郡主一面?
洛嘉也明白过来,眸色微深:“抬起头来。”
那青年深吸口气,终于被准许抬头,激动无比地看向面前的郡主。
不得不说,此人面目俊美,比起还未长开的贺云铮,更有一股读书人的风流倜傥。
而且贺云铮越看越觉得眼熟,自己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没等想起究竟为何眼熟,贺云铮猛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来……!?
洛嘉红润的唇勾起。
“怀里带的什么?”
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如贺云铮伤重醒来那天看到的,整个身子慵懒依在矮桌上,似乎有些期待地撑着下巴。
范咏谦高兴地几欲哭出来,忙不迭抽出怀中画卷摊开:
“是草民于街头见郡主尊容,惊为天人,流连难忘,三夜未眠所作之画,草民更购置了玄金墨在画旁书写洛神赋,希望得见郡主一面,敬献此画!”
他把画收得妥帖,哪怕自己外衣被淋湿了,画卷依旧干爽。
贺云铮觉得自己杵着尴尬,这人说话文绉绉,一句话里有三四个词儿绕耳朵,但他瞥见对方展开的画,一时间又有些惊艳。
画得真好,哪怕他画笔都不会拿,也知道这人把郡主画成了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
洛嘉随意看了眼便挪开视线,转向那首洛神赋。
“玄金墨贵重,你倒舍得。”
范咏谦笑露白牙:“在下不才,曾是去年中第的举人,俗物小有,为了郡主,一切皆值得!”
贺云铮怔愣,这是个举人?
饱读诗书身居功名的人,居然也……?
他说不出那个很无耻的成语,大意就是不要脸想让郡主垂怜他。
贺云铮心里涌起复杂,原先他以为能主动讨好郡主的,最多是些没本事的纨绔子弟……
不料,洛嘉突然看向了一直没做声的他。
洛嘉笑吟吟地撑着下巴:“云铮,你去把画拿起来,读一遍洛神赋给我听听。”
一时间,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到了他身上。
范咏谦看他充满不解,可扫量几眼后,突然发现,这小仆虽好似有几分桀骜,但抛去举止,长得倒真是俊朗绝伦!
他的目光里顿时升起浓浓的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贺云铮:看什么看,自荐枕席的便宜货!(回去翻了很久的辞典终于确定是自荐枕席这个词儿的傻儿子)
——
关于围棋的下法,是在网上搜了下,说古代的规则有先白后黑的,五子棋是先黑后白~
如有疏漏看看就算哈哈,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