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带着个濒死的少年回院,府里府外登时又暗暗掀起一番波澜。
但打听到少年就是那晚明面儿上“捉奸”的主角,府里府外略微知情的人又彷如吞了苍蝇,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又是赏春宴上的那个马奴?”外头人私下议论不止。
“谁说不是,要是个健硕的也就算了,十五岁当真很好吗?我瞧家中十五岁的弟弟,成日里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只能瞧出一肚子火!”
“没准郡主就是喜欢少年人那股子莽撞青涩?你弟弟当着郡主的面也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吧。”
“……我想都不敢想!”
“也轮不到咱们想!走吧走吧,换一家看看。”
绣品铺子里的客人们说说笑笑,互相挽着手走出了店,出门时恰好与个小姑娘擦肩而过。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好似蒙了层白雾。
她提着个小竹篮,杨娘子恰好从后院走出来,瞧见她来了,赶忙笑眯眯地走过去揉揉她:
“瑛娘这么快便把绣品都做好了?叫人和我说声便是,哪要你自己过来,路上没摔着吧?”
小姑娘看着瘦弱,可面容清丽,闻言露出个柔和的笑,把竹篮抬起:“我已熟悉来铺子的路了,您看看可还行。”
杨娘子只好点头挑拣,瑛瑛稍稍扭身,目光追着刚刚那几个说话的人。
*
贺云铮两眼怔怔看向床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里不是先前的大通铺。
雾蓝色的床帐将他笼在一片绵软的被褥中,屋子里有淡淡药香,熏陶得伤痛都好似不怎么明显。
贺云铮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平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抽着气儿从床上爬起来,一番动作累到气喘吁吁。
这间房不算宽敞,但打扫得干净,布置也细致,甚至还放了盆小青松摆设,明显不是下人房。
贺云铮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昏厥前,好像见到郡主了……
洛嘉的脸刚出现在他脑海,他便毛骨悚然地摇摇头,企图把那一抹印象给摇散。
可不仅没摇散,忽而闻到阵不同寻常的馨香,加之身处这样一个陌生而精贵的房间,他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妙。
贺云铮抿紧嘴唇,忍着周身酸痛一点点站起身,攀着墙壁和窗辕木板,慢吞吞走向门外。
看到门外的一瞬,贺云铮脚步止歇,最糟糕的设想成为了现实。
原先躺的应是书房侧间的小耳房,外头便是陈列讲究的书桌茶案,柜架上摆放垒垒卷牍。
最叫人呼吸滞涩的便是,洛嘉正侧对他坐在桌前。
矮桌上铺散着看不清的许多书本,洛嘉斜身跪坐,两腿往侧边交叠,绛紫色的蜀锦褙子被压出一道浑圆婀娜的弧度,露出半截比玉还白的脚踝,色泽反差鲜明。
贺云铮心中的无名火一瞬间又烧起来了。
是她……果然是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
洛嘉一手撑额,一手提笔,正漫不经心书写什么,兀一侧目,才发现贺云铮居然醒了,还靠着一身倔强走到了屋门口。
“醒了?”
娥眉微挑,屋里照进来的太阳都跟着明艳起来。
贺云铮被抓了个现行,第一反应是——跑!
可惜,实力不允许。
刚想扯开大步,还没恢复好的后腰就狠狠拖了后腿。
贺云铮眼角一抽,整个人闷哼着往后载倒,如果不是一旁恰好有门框可靠,怕是要再躺几天。
饶是如此,他还是疼得站不起来。
洛嘉看明白了,不怒反笑着起身走来,盈盈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少年羞愤发红的面容上,俯身嗔怪:“跑什么,我又不是大老虎。”
她音色清亮柔美,贺云铮却听得上下牙关打架,记打记痛才忍住了没反驳:你不是还有谁是!
洛嘉不顾少年脸色莫变,径自伸手将人轻轻环住,声音又轻又软:“攀好门框,自己可起得来?”
贺云铮一怔,被柔软手臂碰到,浑身的寒毛几欲耸立:
“你……!”
“嘘,把力气用在别处,我扶你。”洛嘉如刚刚提笔写字一样漫不经心,稍稍用了些力气将贺云铮撑起来。
如她挥鞭子时一样,郡主虽娇柔婀娜,对少年来说仍旧充满压迫。
贺云铮脸色纷呈,唾骂的话已到嘴边。
刚要推开洛嘉,便见这娇艳的郡主抬眸冲他微微一笑,灵狐一般的眼眸里尽是意味深长:
“我劝你想好。”
是再吃一遍苦,还是老老实实先受着。
贺云铮身体紧绷,面对高高在上的郡主,哪怕她此刻身边没带下人,一言一行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就算贺云铮一时挣扎讨了好,他冒犯了洛嘉,能有什么好下场?
同样的苦头,郡主的管事刘召已经让他尝过了,下场就是现在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大难不死,就很难股起再死一次的勇气。
他还有母亲要找,还有瑛瑛要照顾……
洛嘉乐见贺云铮安静了,勾起嘴角不再说话,终于慢吞吞将人扶回了耳房。
坐下后,贺云铮死死低着头,终于沙哑开口:“小人愚笨,不知道郡主到底想要什么,是生是死还请给个准话!”
洛嘉转身慢慢倒了杯茶:“别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喝点水。”
贺云铮不想喝,可洛嘉的手不动,分明不是给他选择。
贺云铮唾骂自己被打一遍就怂,唾骂自己是个软骨头,满口牙几乎要咬碎接过茶水。
但洛嘉看得分明,他是僵硬接过水了,可到底没立刻喝下去,仍要留下方寸自尊。
洛嘉笑了笑,转身慢悠悠走到桌案边,拿了样东西过来,在贺云铮眼前轻轻一晃。
贺云铮一看,目光震颤。
卖身契,死契,一辈子为奴!
她竟毫不委婉,连让她的管事拿给自己走个过场都不用,直接自己拿过来!
“我很中意你。”洛嘉一手提着薄薄纸张,另一只手虚撑着,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贺云铮脑袋里有什么炸开,再做不到和洛嘉虚与委蛇:
“郡主明明一开始只拿我当个挡箭牌!赏春宴那晚我只是意外路过,也已经替您说谎掩饰了,否则别人都会知道,那晚最开始在您院中的是其他男人!”
洛嘉眯起眼笑出了声:“可我是郡主,谁规定了我只能有一个男人?就不准那晚我那你作挡箭牌之后,对你念念不忘吗?”
念念不忘?
贺云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反复张了几次口,次次哑口无言,俊朗的面容也比刚刚红了三个度,和窗外头盛开的花似的,被春风拂过枝丫颤抖。
……就连洛嘉没有反驳他的话,承认了当时屋里另有其人都没注意。
“还是你是觉得这卖身契折辱你了?觉得我中意你,便该给你更多的宠爱和利益,而不是束缚?”
洛嘉压低声音,将身子凑近过来。
贺云铮呼吸一紧,鼻腔里的香气是她身上的香,满眼都是她艳丽的妆容与含情脉脉的眸光。
直到此刻他才恍觉自己早被这股子旖旎包裹,像被毒蛇早早缠绕盘踞在了巢穴里。
他想也不想地往后仰几寸,迅速反驳:“我没有!”
谁要她的东西?谁要她的宠爱!
初次见面她就坑害他,污蔑他名声不说,还鞭打了他半条命,他怎敢有所求!?
“那你想要什么?”洛嘉黛眉轻挑,晃了晃手中薄薄的纸。
贺云铮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垂下眼咬紧牙:“小人只想……安稳留在王府,把契书上的时间挨过去,然后拿着钱照顾妹妹长大!您的事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和旁人提,您不必因为担心这个……”
既然对方只查到他要照顾妹妹,他便能瞒则瞒,不提要寻母之事,否则多暴露一条目的,就是多让这人拿捏自己一处软肋!
洛嘉慢吞吞地哦了声。
“那简单。”
贺云铮一愣,便见洛嘉慢吞吞冲他笑起来:“只是我说了,我中意你,所以这一年,你就在我的别院里做事吧,我会让刘召和马厩那边打招呼,以后你就不用过去了,只用负责我一人的出行。”
不等贺云铮反应,洛嘉软绵绵挥了挥手上的契纸,好像真不打算继续计较了,起身朝外边走边说:
“你先好好休息吧。”
贺云铮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让步了,更不知道她让步的结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不至于异想天开,觉得能得到郡主这样的人冲自己赔个不是,但他晕晕乎乎看着洛嘉走远,怎么都弄不懂,她怎么变得好说话?
那自己上次受得那些苦又是图什么!?
洛嘉自知少年在身后气得要呕血,她却不再回头,淡笑着走出屋。
阳光晴好,书房外的桃花盛开了满枝头,将屋子里带出来的药味儿稍稍冲淡些。
刘召侯在门外微微躬身:“郡主。”
洛嘉眨眨眼:“刘叔你看,事情还是有解决办法的。”
刘召知道她是指他为了堵住贺云铮的嘴,险些将人打死之事,顿时面有愧色:“是老奴莽撞了,”
他又迟疑,“但恕老奴愚钝,您真的中意这小马奴?”
洛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开步子,边走边反问刘召:“刘叔那日为何会想替我招揽他?”
“因为此子虽犟但诚恳坦率,若能认郡主为主也是好事,也不必担心赏春宴那晚之事暴露。”
洛嘉笑看了眼刘召:“还有呢?”
刘召愧疚更甚,低头不语。
“还有刘叔你担心我再和世家权贵往来,会让兄长动怒责罚,所以想叫我养条狗解解乏。”
她说得太一针见血,刘召甚至面露不忍:“郡主……”
“我知你不是怕事之人,也不是真想如此敷衍委屈我,只是担心我出事受罚,才会出此下策,”
洛嘉脚步站定,转身看向这位几乎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笑道,
“所以我这不是听您的了吗,左右那小马奴,确实还算合我心意。”
刘召喉头宛若被堵住,很久才压抑道:“郡主,实在不行您就回郡主府吧!都过去两三年了,没人再会记得先前那些事,若是再有人编排当年之事,打骂一顿长长记性也行,总好过在这受王爷……管着。”
最后两字,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旁人眼里,刘召是这府里最有权势的管事,除了见几位主子,他在下人中几乎无人敢招惹。
却不知,他此刻哽着喉咙,就像个心疼孩子却无能为力的长辈。
洛嘉笑容微敛,颇为认真地问道:“我若开口要走,刘叔您能跟着一道走吗?”
刘召抿唇不语,答案不言而喻。
他早年是戴罪之身,充入奴籍,被郡主的母亲好心收留进王府,得以关照数十年。
但若没有王爷发话,他只能是王府的管事,就连郡主出降后,驸马和大丫鬟相继意外横死,外头风言风语一片混沌,处处戳骂是洛嘉磋磨死了身边人,排山倒海都是编排,他也只能直愣愣看着,夜夜跪求侧妃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女儿。
“老奴不走,郡主也该能照顾好自己。”刘召近似恳求。
洛嘉笑着摇摇头。
哪怕她什么都不要了,晋王秦恒,他的兄长,真的会松口放她走吗?
旁人只看到她受到的荣宠,她的跋扈,刘叔知道,她只不过是把狐假虎威作到极致。
而刘叔又不知道,她忌惮秦恒,绝不仅仅因为对方对自己的管束。
洛嘉轻声道:“刘叔您不要再替我筹谋了,我肯定要留在王府里。”
她既来了,就要有所收获,带不走珍视的亲人,便要带走当年郡马和她身边那么些人意外丧命的真相。
左右她孤家寡人,薄命一条,多的是韶华相耗。
刘召自知无法劝动洛嘉,长长一叹后点头:“老奴明白了。”
半晌,他又道:“老奴简单查了查那小马奴,赏春宴那日他出现在别院外,好像确实是巧合,周围共事的人也没提到他有异,但老奴仍是放不下怀疑……”
“怀疑是正常的,他受了那样大的屈辱都不想着逃跑,仍要留在府中,肯定有猫腻,”
洛嘉想起少年说话时既委屈又隐忍,还拙劣地掩藏起他的别有用心,不免再次觉有趣,笑容也变得炽烈许多,
“他最好别有目的,有目的才能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