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嘉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自己,马车缓缓驶动,她支着条腿,轻轻托腮,凝视躺得笔挺的少年。
他醒着,意识也清明了,否则身子不会僵硬至此。
可他大概也有几分犹豫,不敢再像刚刚那样咧嘴冲她笑了,是故不肯睁眼,不愿面对与她共处一室的情形。
洛嘉垂眸未语,径自从刘召送来的包裹里挑挑拣拣,慢条斯理取出一小罐药膏。
幸好贺云铮被安放得离她很近,不必费力便能轻而易举解开他的衣襟。
入目是锁骨上青青紫紫的斑驳,应是他在马背上被一路撞出来,还有最后摔在地上摔出的淤痕。
少年佯装昏迷,却在马车外吹进一阵风时,忍不住轻微滚动了下喉结。
洛嘉假装没看到他处处都是的破绽,用手指挖出一捧药膏,轻轻揉上去。
掌心贴合下,年轻的身躯火热紧实。
虽然稍显瘦削,肌肉也算不上敦厚,但毕竟是男子的身子,蕴藏能量,宛如几欲喷发的火山隐隐颤动。
倒与他自己诉说的年龄有些不符。
洛嘉眸色微沉,就喜欢他年轻勃勃又没见识的样子——才刚到颈脖,还没再往下呢。
揉完这块,洛嘉慢吞吞将他衣襟再挑开些,故技重施。
这下,贺云铮连呼吸声都控制不住了。
他头晕脑胀,心想还不如让他在马上被甩飞,也好过在郡主手下受这种折磨……
再往下,她应该不会继续了吧?
毕竟男女真的有别,以贺云铮浅薄的认知……凡事都该有个限度。
可他高估了郡主的底限。
洛嘉解开他的腰带,想看看他腿侧究竟伤成了什么样,顺便看看上个月她抽打在腰腹的鞭痕愈合没有。
还没扯走下裳,贺云铮青筋凸起的手臂抬起来,终于用尽全力握住了她!
洛嘉挑眉,慢悠悠出声:“醒了?”
贺云铮涨红脸:“……醒、醒了。”
“你伤得有些重,我很心疼。”洛嘉开口便堵死了贺云铮本就不甚通顺的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磕磕绊绊咬紧牙:“多谢郡主抬爱,小人……可以自己来。”
洛嘉垂眸未语,贺云铮等了会儿,才发现她在温和地看自己捏住她的手腕。
贺云铮触电似的收回手,在摇晃的马车里费力翻过身,气喘吁吁地朝她躬身跪好。
原先躺的温热被流风吹散,让他整个人宛若悬空着晃荡。
衣襟大敞,少年紧绷的身躯一览无余。
洛嘉不动声色勾起唇角:“好。”
得了准许,贺云铮松了口气,接住小药罐转身背向洛嘉。
郡主的药必然都是好药,擦上身火辣辣的疼,但也明显感觉到骨肉筋脉在发烫发热,迅速通畅。
从这点看,洛嘉大部分时候对他很慷慨,比如随手可以送他一身衣裳,比如刚刚,允许自己一个马奴在皇家马场学习骑马。
贺云铮忍不住稍稍侧眼,偷看洛嘉支在身侧的那条腿——
她褪去了罗袜,脚踝上裹着圈纱布,白得叫人不敢多看。
但贺云铮想起她在看台和刚刚终点时,丁点儿看不出受了伤,只有白裙摇曳矜贵不可冒犯的威仪。
那时候她是为了给自己底气,在强行忍耐吗?
“怎么,疼得动不了了?”
身后传来洛嘉的笑问,贺云铮猛回神收起视线,虽然郡主八成没看到,他却有种被抓包的窘迫。
贺云铮掩饰地摇摇头:“没有,是小人刚刚想事情出神了。”
洛嘉饶有趣味:“想到什么了?”
贺云铮恢复了点精神,嘴角不自觉扬起:“想到小人竟然赢了跑马。”
洛嘉恍然,果然,这件事应当会成为他近来最难忘的事之一。
她支着下巴:“这么高兴?”
贺云铮想了想,迟疑着嗯了一声。
随即好像听到了郡主若有若无轻轻笑了笑。
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郡主斜身侧躺了下去,恰好与他侧目对视:
“那你是仅仅因为赢了高兴,还是因为我允你一个要求高兴呢?”
贺云铮揉药的动作一顿,脑袋呆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才征询似的小声认真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洛嘉看着他,漆黑的凤目沉静平和,显然觉得大不一样。
贺云铮只好拧紧眉头,干巴巴解释:“赢了跑马本来就很让人高兴,郡主又答应可以提议要求,喜上加喜,当然更高兴。”
洛嘉却轻轻笑出来。
她不是怀疑贺云铮行事的目的性,她相信,对方能坦诚给到自己这样的说法,就代表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并非完全是为了向她提要求。
在普通人中,他已能算上单纯通透。
可这远远不够。
洛嘉笑吟吟地看向他:“你若单纯只为赢了跑马高兴,是为你自己的成长高兴,你若为了可以提要求而高兴,也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她漂亮的凤目都不用多做旁的表情,便极容易营造出磅礴的深情,蛊惑人心,
“可你不是。”
“你是我的马奴,我亲手调在身边的人,怎会因为这些浅薄的原因而高兴呢?”
贺云铮不自觉为她的凝视呼吸紧促,为这充满了暗示性的言语而动摇,哪怕强撑镇定,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已微微绷住,青筋泛起。
那他……是为什么高兴呢?
他不解地拧紧眉。
洛嘉缓慢坐起身,一手撑着下身的绒毯,一手勾出一抹药膏,轻轻贴在少年被磕紫的下巴处,悉心搓揉,如同缱绻抚摸他的脸颊:
“你是为我高兴,为替我赢下这场跑马而高兴。”
“我是你的主子,你所行所见,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气愤,你为我出头,我伤心,你好生宽慰,我寂寞,你替我排解……这样,我便会永不厌倦你,永远宠爱你,别说一个要求,千千万万的要求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愿意。”
“所以今日我高兴了,你才会跟着高兴,连同你的未来一起高兴,因为我才是你的中心。”
贺云铮震硕不已!
顺着她的话去想,似乎并无大错——以郡主的乖张性格,在她手下谋生,自然要顺着来,她高兴了自己才能高兴,未来一年才有盼头……
可贺云铮想不通,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
但昏昏沉沉的,不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反驳的道理,只能愣愣看着郡主,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她轻柔的呓语,久久不能平息。
偏偏洛嘉不轻易松口,她目若秋波,轻笑着凑近,近到几乎可以混淆两人的吐息:
“云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鼻腔里瞬间氲满绮香,一路炸进颅腔。
要不是惧怕洛嘉怪罪,还有马车外面动不动就长刀出鞘的侍卫,贺云铮恨不能一头跳出去,找个偏静严寒的地方好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像条被主子踩住了尾巴的狗,躁动不已又不能反抗,呼吸粗重着囫囵回她:
“……是、是的。”
……贺云铮闭上眼,心里颤抖,她说是就是!
洛嘉盯着那对红红耳尖,撇开脸,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了下去。
*
今日马场之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毕竟出事儿的是永嘉郡主的人,不论何时何时何人,听到永嘉郡主这名讳,都要忍不住评价两句。
宫中亦不意外。
天色刚暗,太后所居的颐宁宫中宫灯点亮,昭宁长公主便匆匆请求觐见。
太后卸了凤冠与指套,服侍她多年的瑾嬷嬷正替她轻揉额头,瑞鹤腾云的香炉幽幽升起青烟,殿中一片祥和。
“太后,长公主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瑾嬷嬷轻声提醒了这位主子。
太后眼未睁,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就叫她再等等吧。”
瑾嬷嬷便没有再提,一心一意地服侍着。
昭宁不耐烦地等在殿外待召,一边知晓她这权势滔天的母亲自有一套规矩,不容忤逆,一边又忍不住暗自埋怨对方,对自己这个女儿也要如此摆足架子。
可今日,她确有件事要与母亲告状,因着她女儿李相思去了一趟策马会,却哭着说她的侍卫,在回来的路上被洛嘉派人打断了腿!
洛嘉并非真正的宗室女不说,前些日子才刚被太后与晋王敲打,随时可能被送去和亲,如今竟还敢如此跋扈,欺负到她女儿头上!
相思如今还未得诰封,仍在她公主府中教养,洛嘉今日欺负相思,明日是不是连她这个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昭明见女儿哭的伤心,心中怒火也蹭蹭往上冒,最后实在忍不住,冲进宫来向太后讨要个交代。
终于等到瑾嬷嬷出来唤她,昭明立刻将神色掩好,憋红了眼,刚进殿便朝着上首的年长女子哭了出来。
太后年逾五十,因着保养得当,看上去年轻了不止十岁,鬓边几乎看不见银丝,不作过多表情时,面上也仅仅只看得到几条极淡的细纹。
她面平如水看着伏在膝旁哭泣不止的女儿,听她将外孙女的事儿尽数告知,才徐徐轻叹了口气:
“昭明,你这不动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昭明哭声一顿,神色难掩心虚:“母亲何出此言?”
“你就没问相思,她那侍卫是因何缘故被打断了腿?”太后看着她。
昭明睁大眼:“女儿问了,相思说是不知为何,就是洛嘉她……”
“你平日究竟是如何教导相思的!”
太后难得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满地看着略显惊恐的昭明,
“若非今日恰巧有哀家熟识的人在马场,都险些要被你们母女哄骗了去,明明是相思先动的手,在跑马比试上动了手脚,险些要掉个马奴的命!”
昭明也刚刚才知还有这么回事,整个人都懵了。
太后瞧她模样就知,八成是相思自己也怕了,不敢与母亲说实话,而她这女儿自小就是个没脑子的,一动怒便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进宫来找她诉苦。
她缓下声音:“一个马奴虽算不得什么,可相思毕竟还未出阁,至今也没得诰封,若叫外人得知今日之事,谁还敢再提娶她?”
猛然被提点到这儿,昭明禁不住出了一声冷汗!
“母亲,是女儿没考虑周全!”
太后忍不住长叹一声:“今上与我离心,你兄长也去了,如今我的亲孙儿便只剩恒儿与相思,听闻今日郑家二郎也在,他们荥阳郑氏自诩中正清流,极少与宗室结姻亲,既然郑二属意相思,便更该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为我等拉拢郑家做筹划啊!”
昭明哽咽连连,直道是女儿莽撞不懂事了,女儿这就回去好生教养相思,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太后点点头,末了,云淡风轻地提点道:
“洛嘉既当场报复回去,今日之事多半便作罢了,也或她忌惮哀家权势,不会再将此事闹大,但相思那边……”
“那侍卫还是不要留了。”
昭明心中一紧,连忙点头应是。
待人走后,太后摇摇头,瑾嬷嬷赶忙上前替她继续揉按额角。
“太后莫要担忧了,奴婢看长公主还是极听您话的,此事定不会再生枝节。”嬷嬷边按揉边轻笑着哄劝。
太后摇头:“我气昭明作甚,她是我女儿,我更气的是洛嘉!”
提起永嘉郡主,瑾嬷嬷笑了笑,不说话了。
太后幽幽睁眼,看着殿外沉沉夜色:“那祸害,早一开始便送去与大理国和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