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乘风在解决完城门口之事、安抚好百姓后,本来就打算去他跟清英通信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清英的消息。
可还没等他行动,就先一步地看到一位老人在另一位老人的搀扶下,眼眶含泪有些跌绊地向他方向而来。
谢乘风赶忙上前扶住老人的另一边手。
谁知待老人站稳了,谢乘风才发现老人并非不良于行,而更像是因为内心的震颤、各种情感涌上,而走得脚步晃荡、步态不稳。
谢乘风正想开口询问,谁知老人下一步就膝盖一弯,看样子像是想直接跪地。
谢乘风又赶忙撑住人手,才避免了老人的膝弯直接跪到泥浆里,一边稳着老人一边道:“老人家您直接说就是。”
谢乘风话中的老人家就是老向。
老向从跟郎中一起从家中走出,见到了众人与亲人一起抱头痛哭的场景起,就一直内心激荡。
他一边为众人开心的同时,一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在等着众人对谢乘风道完谢之后,就立刻朝谢乘风的方向而去。
他想第一时间从谢乘风口里,再次确认到自己儿子的情况。
而其他的一些跟老向有着相同境遇的、找不到儿子的、年幼的子女的,也差不多很快地一起围了过来。
谢乘风听着老向以及众人纷纷杂杂、堪称细节的一些描述后,沉默了半晌。
良久后,他再次向老人确认了一遍:“您确定清英姑娘给您看的画像上的人,是您的儿子吗?”
老向沉默着点头。
谢乘风便也没再多说,他只是从交代的小厮手里接过了画像,一张张摊开在了众人面前,让他们一张张认领。
直到看到画像大部分都被认领完毕,谢乘风才跟众人低头道歉说:“抱歉,我去的太晚了,他们都已经逝世了。”
众人默然。
一种从天上祥云端,坠入地府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老向倒是因为早就从清英口中听说了这事儿,心里有所准备,面上只有些心哀大于死的平静。
谢乘风其实有心想跟众人再说些什么,但那些话都跟卡在喉咙里一样说不出口。
于是他只能就这么静静地站立着,承受着众人身上的哀痛朝他席卷过来,好像这样就能替众人分担些他们的苦痛。
许是这里的静默过于明显,那些跟家人团聚了的、被谢乘风从佻山救出的群众,在这时也纷纷挤了过来。
他们看看彼此熟悉的乡邻,又看了看乡邻手里拿着的画像,这会儿也意识到此地是发生了什么。
原本喜悦激动的心情也冲淡了些,便都显得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许先生站了出来。
他的一只手还搭在自己妻子的手上,但话音却有着跟他安抚妻子的温和动作截然不同的断然:“此时怪不得谢公子,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们。”
于是众人又从许先生口中听说了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也就是故事的全貌。
包括不限于他们这些失去踪迹的壮丁人是去往了何处。
谢乘风谢公子人还未到佻山时,那些画像上的人便都已经死亡。
而他们之所以得以回来,得以跟众人相见,靠的全都是谢公子一路以来的带领。
众人本也没有怪罪谢乘风的意思,只是因为过于思念自己的亲人,才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言行表情。
这会儿听许先生一说,更是七七八八开口,一说这也怪不上许先生,二又说谢公子又何必自责。
只是内心里依然免不了的难过,于是众人就把怒火全都发泄在了云州知府身上,说定要云州知府血债血偿。
期间不知谁突然提起可是云州知府已死,众人的愤怒于是又这么梗在了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谢乘风就在此刻开口:“此事牵涉甚广,背后必不止云州知府佻山县衙,大家请稍加等待,我同三公主定拼尽全力,查出整个事件的幕后推手!”
众人听谢乘风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这里边还牵扯了那么多事儿。
而三公主,他们一个从头到尾连人影都没见到的人,居然也参与了其中。
恰好此时玉氏也出来作证,向谢公子告罪,说自己当时不应该不相信那姑娘。
直到这时,众人才明了,原来三公主在暗处,清英姑娘在明处,一直替他们认真做了那么多。一时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几乎又有了落泪冲动。
这时一位妇人在人群中央,颤抖着开了口:“可是云州知府说清英姑娘被刺杀受伤,那清英姑娘现在还能安好吗?”
妇人从头到尾听了那么多,已没有觉得云州知府有好心。
所以更想起街上云州知府放出的那些传言,想起那街上被游街示众的刺客,那高悬在城门口直至被谢乘风取下的两颗头颅。
热泪再次涌了出来,不过这次是为了别人。她颤抖着问出一句:“我们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她想起了刑场鲜红滚烫的血。
总觉得他们那么多人,一人一手一脚一口唾沫,也不应该让那两名看着年纪就不大的少年郎,就这样身首异处。
谢乘风的心情也并不好受,甚至他比众人想得还多。
他想起日夜兼程向他求援、现在都还在深山里找寻三公主的影子;想起把小六小柒看做亲人,现在都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清英。
“你们只是受人蒙蔽,不明真相。”谢乘风对着众人这么劝慰道,“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清英姑娘。”
谢乘风想到了他听到的云州知府已死的传闻。
他总觉得这事儿应该与清英姑娘脱不开干系,只是不知她的具体情况如何。
而在谢乘风把问题转到这上面,请求众人帮忙带路找云州知府的府邸,以及其他便于躲藏的地点后。
先前第一个出现在谢乘风面前,问询画像的老人,忽然开了口:“谢公子,您等等。”
……
于是缺少的一部分残件就这么补齐。
谢乘风大致知道了自清英姑娘受伤后,所有的事情经过。
老人这会儿的眉眼依然难掩疲惫,但话音却没怎么犹豫。
他看了看谢乘风自城门上下来之后,又重新抱回怀里、被衣袍盖住的两颗头颅,目光停在了其中一颗上:“清英姑娘还不知这两位小兄弟究竟是如何身死的经过,您可仔细思量思量。”
听上去是打算不吐露真相,继续帮忙瞒着的意思。
谢乘风或许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表情在听完老向的话后,稍微地轻松了一点。
因为这至少代表着清英姑娘的内疚自责,应该还没到将她完全淹没、不留喘息的地步。
随即谢乘风的神色间闪过了挣扎。
他的脑袋里,闪过了清英姑娘为数不多几次望着身后同伴笑的模样。
终于,谢乘风开了口。
能看出他这个决定做得很不容易,眉梢皱着,直至现在都仍有犹豫:“那可否麻烦在场人都帮忙隐瞒。”
就装作没有那场为了逼清英出现的游街,没有小柒为了清英安危的悍然赴死,更没有鲜血淋漓的头颅在城门口高挂五天。
有的只是:运气不好被官兵抓到,再利落地、没受什么屈辱地被杀死。
众人一起郑重点头。
谢乘风却仍轻微地皱着点眉头。
-
云州官兵被暂时收押,大量的百姓被分散出去,做饭的做饭,找清英下落的找下落。
还有一些因为跟官兵作战,手脚有些受伤的,则呆在原地,等着城里的郎中来一个个看伤治疗。
他们其实是坚持着自己的伤并无大碍的,但还是被自己家人硬生生摁在了原地,让其在那好好地待着,别乱动别添乱。
因为云州城地处偏僻郎中算不上多,所以大家也很懂得给郎中节约负担。
轻微伤口的被自己家人摁着给包扎了。伤势重点的,则按照伤势的紧急优先顺序排成条长队,等着郎中来看。
谢乘风尽管已经很尽量地计划周密、为众人考虑,但毕竟刀剑无眼,大大小小伤也难以避免。这时候就显露出人手的不足了。
云州城所有的郎中都汇聚到了此处,处理伤情的速度依然谈不上特别快。
这时候城门口忽然又进来了两个人。他们不仅没被城门口的伤患吓退,反而积极地迎了上来。
两人正是傅明岳和徐太医。
徐太医自从跟三公主分开,被大于送到安全地点后,就失去了跟众人的联络。
只是心里难免还一直忧心着,担忧那边事情的进展顺不顺利,因此就格外关注云州城那边传来的消息。
如此等了好几天,徐太医就听到了云州那边传出的消息。
出来的人说:清英姑娘被刺杀受伤。
徐太医一下更是心急,一边想回云州城,一边又害怕自己回去也是给人添麻烦。
坐立难安正拿不定主意时,一抬眼就看到了傅明岳。
傅明岳打从三公主的队伍离开皇城后,就一直在牵挂那边的情况。所以在连续多日睡不好觉、又做了个噩梦之后,就找女皇告假,问可否准许他去一次云州城。
女皇陛下似乎也跟他一样没太睡好,眼下有些不太明显的青黑。
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像是陷入了某种很沉的情绪里,连身上散发出的气势也很吓人。
就当傅明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时,女皇陛下终于开了口。
女皇陛下看着他,目光很沉,说:“去吧,若是有需要,你亦可带人同去。”
傅明岳连忙谢恩,然后立刻去找了自己的好友,孟仲斯。
他不知自己的噩梦是否是有所预兆,所以他想着万一真有个什么情况,多一个人帮忙也好。
仲斯在听完他后沉吟了半晌,然后转头问了他一个问题:“明岳,你这件事很紧要吗?”
傅明岳虽然觉得此事紧要,但他看着自己好友手底下正在忙宫中一男妃的药方,还是选择闭了口,他说:“没事,你先忙你的吧。”
因为直到此时,看着自己好友为难的表情,傅明岳才猛然记起。
仲斯最近很得那男妃青睐,如果再继续办事得力下去,官职亦能有所长进。
这么想着的傅明岳心下略微有片刻的怔愣,他想起当年那个看病几乎不收钱财的青年男子。
但不过一会儿,那个念头就又被他驱逐出脑海。
傅明岳轻笑着摇摇头,对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有些奇怪。
边摇头的同时,一边快步走出宫门,牵马去往云州。
一路风餐露宿,直至在客栈稍作休息的时候,傅明岳碰到了相熟的徐太医。
两人一拍即合,一起前往云州城。
……
城门口拥堵的伤患,在傅明岳跟徐太医到达后,情况有了进一步地缓解。
两人毕竟是皇城里有名有姓的御用太医,见识多也广,安排事情也井然有序。
城门口的伤患又被他们以伤势部位、伤势原因等有了一个更为细节的划分。
傅明岳又打算再派人去专门多运送些药材来,这时一旁一直低头在忙的赵郎中忽然开口道:“我家里亦藏了些药材,我可以前去。”
药材毕竟还是专门的人更清楚,再加上赵郎中从到城门口后手上一直没停下过,对众人伤势所需的药材也更了解,所以傅明岳在思考了片刻后,就利落地点了头。
毕竟这里已经有了他跟徐太医的加入,跟人手相比,药材也显得格外紧要。
赵郎中在得了点头后,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手上的伤患处理好,又喊上两名青壮年一起帮忙搬运,就离开了此地,向医馆的方向出发。
他对云州城的地形很熟悉,药物大致分放在哪几处也十分清楚。
家中的药材毕竟不比其他几处繁多,就先去了其他几处,将其大致运得差不多了,才去往了自己家中。
他的脚步很快,全程基本没停过,只是偶尔会在运伤药看到其他人时,才略微停下,然后问上一句:“清英姑娘可找到了?”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拧着眉继续前往下一个新的地点。
赵郎中就这么连续问了几次,谁知竟先一步地在茫茫众人之前,找到了清英的下落。
那是在赵郎中快到自己家中的途中,忽然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清英姑娘倒在即将迈入他家门槛的地面上,背上压着一个看上去比她伤势还重的男子,一只手臂都没了,地上晕出了血。
赵郎中忙奔上去,一边喊住那两名男子的其中一个。
让其把身上负责把药材运出去的同时,记得通知众人,清英姑娘找到了。
叮嘱完这一句后,赵郎中又把脸转向了另一个。
让其快点过来帮忙,运一下这两个受伤的人进院里。
赵郎中其实不太认得清英姑娘背上压着的那人是谁,但从清英姑娘死死箍住那人的腿上,也能看出那人对清英姑娘的意义不一般。
随即赵郎中又再次注意到那人满身的伤痕,以及断手的伤口,就更是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清英姑娘的半边脸摔进了泥浆里,整个人都砸进了地里。
但她的身子,恰好完完全全地为她背上的人做了一个缓冲、垫背。
以至于赵郎中费力地将清英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将那男子从她背上移开,运进屋里。
赵郎中才猛然发现,自己一开始的判断出了一小点的偏差。
他初时以为地上晕出的血,来源应该全源自于清英姑娘背上的男子,毕竟他的伤势如此可怖。
但等真把人挪开,露出清英姑娘完整的背脊时。
赵郎中才发现,清英姑娘之前箭伤的伤口,又已经被完全崩开。
血不知何时早就已经浸染了她的衣服。
地上晕出的血,不止来源于那伤势极重的男子,也来源于地上这个倒着的气血尽失的清英。
赵郎中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