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林并不清楚兰斯的过去。

兰斯或许也如此。

他们的关系彼此心知肚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这是一场目的性极强的赌局，输赢只在一念之间。

不能暴露，也不能向对方暴露自己的弱点。但是，或许，他们不应该局限于表面上的亲近。

多了解一点也有利于任务的进展，艾林想。

昏暗的光线下，感官也随之变得模糊。

“兰斯。”

身边不可忽视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艾林轻轻眨了一下眼，收回视线，轻声道：“你好像……不太开心。”

兰斯抬眼看他：“怎么看出来的？”

艾林说不上来：“就是感觉。”

此时此刻，兰斯身上充满了苦涩的气息，像是丛林深处的湖泊，那或许是经植物所染，又或许是他身上原本就存在的东西。

“你一直觉得我不开心吗？”兰斯向艾林倾了倾身。

艾林下意识向后仰，不过幅度不大，“也不是一直。”

兰斯道：“我没有不开心。”

他注视着艾林的眼睛，平静道：“我只是习惯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艾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有些发愣。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兰斯习惯了死亡，习惯了背叛，也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从他决定为东联情报局、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俱乐部效力开始，他注定要习惯这一切。

战争过后，冷战的阴云覆盖了太久，死亡反倒变成了一件最简单的事情。

兰斯扮演过无数个角色，亲眼见过无数次死亡，在寂静的夜晚抑或是激烈的枪声中，有战友、陌生人、敌人，这一路上他失去了很多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喜欢逃避的孩子。

望着墙上两个飘忽的影子，兰斯闭上眼睛，身体向后靠着沙发。

耳边传来一阵摩擦声，他感觉到身下坐垫的重量变化，旁边的位置好像变空了，有一股热量在向他靠近。

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怀抱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向他涌来。

兰斯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想要把艾林推开，却还是硬生生停在半空，定定地看向空气中的一点。

墙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看不出形状。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寂，微弱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在抱住兰斯的那一刻，艾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直到手心里感受到兰斯僵硬的身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多么的愚蠢。

他歪头贴着兰斯的左臂，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就在这时，艾林感受到兰斯胸腔的起伏，像是缓缓吸了口气。

“肩膀还疼吗？”

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艾林睁大眼睛，更紧张起来，他没有回答，想要起来看他。

兰斯垂眼看向艾林的肩膀，浅浅抿了一下嘴唇。

那里被重新缠上绷带，渗出的鲜血荡然无存。

然后，他抬起左手试探性地向艾林靠拢，一下，两下，最后落在那个单薄的后背上，隔着衣服、透过皮肉也能感受到凸起的骨骼。

他的单只手掌静静搭在上面，另一只垂在沙发上，一秒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抬起，轻轻落下，再抬起，又落下。

艾林的眼睫微颤，像是被后背上的温度烫了一下，然后，他僵着身体，将头彻底埋在兰斯怀里。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拥抱兰斯，或许是因为兰斯的那句话，又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他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当然，自从他们认识那天起，兰斯就一直是这样。但是，他真的不在乎吗？他真的不在乎死亡，也不害怕枪声吗？

艾林并不知道答案。

可在那一刹那，心脏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艾林选择去拥抱他。

只是没想到，兰斯会给他回应。

半晌，兰斯察觉到艾林不正常的呼吸，他低头看去——浅亚麻色的头发离他的手指仅有几毫米，只需要一个不经意间的抖动，他就能摸到那柔软的发丝。

在昏暗的灯光下，透出耀眼的金。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道：“你好像很爱哭。”

艾林静了三秒，努力平稳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实际上他也没哭几次，只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了，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别人拥抱过。

“没在哭吗？”兰斯问他，默默看着手指边的发丝。

艾林小声道：“没有……”

他动了动那只没被绷带束缚的手，将兰斯抱得紧了一点。

同样的，兰斯依旧给予他回应。

“睡吧。”兰斯没有继续追问，“已经很晚了。”

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左手继续拍着艾林的后背，思绪万千。

这件事已经引起审查厅的注意，他不担心今后的调查以及舆论走向，毕竟这是情报局的工作，他担心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这就意味着，寒冬将至。

他沉沉地注视着艾林，轻叹了口气。

“努力活下来吧，我们一起。”

*

监视期间，艾林收到了一封信。

署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知道这出自嘉利的手笔，她早已算计好这一切，为了避开审查官特意用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名字。想到这，他很快联系上舒妍，两人打算见个面。

三天的监视期一过，艾林就和兰斯来到约定地点附近。

现在是晚上，路上没有多少人。

车停在路边，兰斯面色沉重，看向车侧的后视镜，对一旁即将打开车门的艾林说：“先别下去。”

艾林顿住，听话地收回手，“怎么了？”

兰斯淡淡道：“被跟踪了。”

艾林快速看了一眼兰斯，道：“那我和舒妍说一声。”

“嗯。”兰斯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视线盯住后视镜里的那辆车，车型并不老，不是古董车，不出意外，里面是机器人驾驶。

也就是说，里面极有可能没有活人，只是派了这么一辆空壳车跟着他们，而那个机器人，就是他们的眼线，真正的敌人在监视器后。

——这种手段完全在预料之中。

“上去吧。”兰斯转头看向艾林，“需要我陪你上去吗？”

艾林握了握礼物盒，“不用，你和她也不熟。”

兰斯点点头：“去吧。”

约定地点是唐德的家。

艾林走得很慢，脚下的皮鞋在砖地上哒哒作响，他转了一个弯，里面是一条小巷。

里面林立着数不清的筒子楼，他深吸一口气，煮熟的卷心菜味令他有些难受，这让他想起刚来到这里时遇到的那个线人。

当时的恐惧依旧萦绕在心，从那时候开始，他一直想让自己活下来。

不管怎么样，活下来就行。

现在看来，这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目前最大的疑点，除了仓库里的东西，还有老切尔森的死因。

这样想着，他停住脚步。

——面前是一扇微敞的门。

没等他伸手，里面的人就率先将它向外推。

艾林微微后退，避免被门碰到。接着，在逐渐扩大的门缝间，他看到一张陌生女孩的脸。

她头发微卷，有些还混着眼泪贴在脸上，身上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像是高中生。

艾林愣了一下，放轻声音问：“你好，你认识舒妍吗？”

女孩点点头，并侧身给他让路。

“艾林！”

一个身影向他飞奔而来，他下意识接住那个怀抱。

——是舒妍。

她哭着说：“我终于见到你了，听说你受伤了，我吓死了……”

艾林拍拍她的手臂，道：“都是小伤。”

舒妍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孩子，对她招了招手。

艾林觉得她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他试探道：“这是……”

“我叫唐琳。”女孩子先开口道。

一团记忆在脑海中炸开，他想起那双眼睛，还有一同相处过的时光。艾林愣愣地看着她，缓缓道：“和我名字差不多呢。”

唐琳瘪着嘴，像是又要哭了，“我知道，我哥哥有提到过你。”

艾林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原来你就是他妹妹。”

他有意忽视唐琳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继续道：“他也跟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个艺术家。”

唐琳深吸一口气，突然挣开舒妍的手，向屋内跑去。

舒妍对艾林说：“唐德的母亲也来了，不过她现在状态不太好，暂时见不了人。”

艾林垂下眼，将手里的礼物盒递给舒妍，里面有一封信，他道：“没关系，没事就行。”

他看着舒妍接过，沉默了三秒，才道：“我先走了，待在这里你们会不安全。”

说完，他也没等舒妍回话，低着头转身就要走。

“艾林。”

他停住脚步。

舒妍哽咽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艾林微微睁大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去看她。

“我们打算回家了。”舒妍看着他的背影。

艾林愣神地盯着褪色的地板，喃喃道：“回家吗。”

回家。

他也想回家了。

起码是那个熟悉的世界，而不是现在这个地方。

艾林眨眨眼，干涩地说：“挺好的。”

“有可能一直都不会回来了。”舒妍忍不住哭出声，“我讨厌复活节，也讨厌这里。每天都有枪声，每天都有游行，每个人都是冰冷的，简直就是地狱……”

艾林默默听着，嘴唇根本张不开。

随着死亡接踵而至的，是残酷而割裂的现实。

死亡并不可怕，但没有人会期盼它的到来。

它与时间并行，是一场长久而不可逆的噩梦。

房间里弥漫着霉味的苦涩。

半晌，他吸了一口气，道：“舒妍，我们还会见面的。”

说完，艾林飞快走下楼。

冷风灌进鼻腔，有些刺痛，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走出巷子，昏黄的路灯落在车上，艾林一抬头，就看到靠在车门上的兰斯。

他今天没穿西装，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看起来没有那么凌厉。

“结束了？”兰斯和他对视，“这么快。”

说着，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

艾林抓了一下衣袖，低着头，“嗯”了一声。

兰斯没说什么，眼神扫向他的手腕，接着，单臂搭在车门上，示意艾林上车。

一路上，两人格外寂静。

直到车重新停在家门口，艾林像是回神般，看了一眼兰斯，对方刚好也在看他，没有要下车的意向。

“不下去吗？”艾林问，眼睛瞟向车后座，“还要等一会儿吗？”

兰斯推了一下眼镜，让镜框遮住视线，道：“我去一趟研究所，你先上去吧。”

艾林没有意见，却意外有些不舍。

“那你……注意安全。”

兰斯点点头：“注意安全，有事联系我。”

艾林没有过多留恋，他独自走进公寓楼，烛光映在墙壁上，经过那一排画时，他随手将其中一幅扶正，然后走上楼。

视线与最后一个台阶平行时，他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于是停下脚步。

艾林思考了三秒，认出是他那个不怎么露面的邻居，这人身体小幅度地晃动着，像是在发颤。

那人垂眼看着他，眼神似乎十分空洞，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毫无生命的机器人一样，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艾林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很冷，暖气用不了。”

艾林的眼神不易察觉眯了一下，随后冷静地点点头，没想太多，自然道：“我帮你看看吧。”

邻居走在前面，艾林跟在他身后。

房间里确实没有暖气，阴森森的，甚至连灯都没开，只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这种情况下，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无法判断男人的动向。

“不开灯吗？”艾林四处看了看，这里根本没有家具，完全就是一个空壳。

冰冷的男声从身后响起，“好像坏了。”

艾林用余光看向身后，继续问：“我叫艾林，你叫什么？”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脚步声，视线的前方，一道寒光从玻璃窗上划过，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

艾林一个侧身，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

接着，他手臂向后一甩，肘部击中男人的脸，只听一声哀嚎，局势瞬间逆转。

“别人问你话，你就要好好回答啊。”艾林踢向他的腿窝，将他擒在地上，厉声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那人急促地喘息着，没有开口的欲望。

艾林抓着他的头发，不自觉放大音量，“你跟踪我多久了？特意住在我隔壁，赶紧说！到底是谁！”

男人始终没有说话。

艾林冷冷道：“信是你写的吧。”

男人的脸被挤压，吐字有些模糊，“我不想杀你，我不是自愿的！”

艾林没时间和他废话，打断道：“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男人声音有些颤抖，怕极了般哭诉着，“我欠了钱，他告诉我杀一个人就不用还债了，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艾林吐了一口气，“你们怎么联系的？”

“有指定地点，我去那里等，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哪里？”艾林道，“说出来我就放了你。”

“在那个……”男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挣扎着抬起头，“那个兔子……”

“砰！”

伴随着玻璃碎片的声音。

——话音戛然而止。

男人的头颅被一颗子弹射穿。

艾林侧身翻滚，避开窗户外的视线，躲到角落里，一秒后，他趴在地上，将男人的身体拖进阴影里。

没有第二颗子弹，一枪毙命，对面是个狙击手。

心脏狂跳不止，他把男人推到一边，看向窗户上那个不规则的破洞。

月光从那里渗进来，仿佛死神的镰刀。

刹那间，嘉利死前的忠告在脑海中浮现。

“你已经被盯上了。”

艾林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预谋许久的暗杀。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部分结束啦>_<

即将开启第二部分，叫《猫鼠游戏》。

可能需要整理一下大纲，感谢营养液和投雷=w=我努力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