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孩子完好无损地还来,我就放过他,饶他一命。”木灵冷冷道。
胸前的伤口和雨水混合,化作细细的血色涓流,流淌在地面。
邳阳府主面色惨白,用长剑半支着身躯跪在地上,艰涩开口道:“因果偿还,不可免。一命偿一命,我愿为你的孩子抵命,不知如此可了?”
“父亲不要!”锦衣小孩立刻紧张道。
木灵大笑:“抵命……呵呵……命哪有偿还的道理……也凭什么?”
“凭什么你的儿子可以自由自在的活在这个世上,可以安然求仙问道,我的孩子却要因为他不得轮回!”
泥灵入水,再无轮回。
“这不公平!”
“断人轮回路,却也得这般安生,凭什么?”
“我不要你的命。”
木灵声声泣血,字字悲痛。
“我要这邳阳府……再!无!安!生!”
她抬手催动一根尖若剑戟的木藤径直向锦衣小孩心窝刺去。
“噗”
“霍爷爷!”“霍叔!”
眼前的木藤尖端还在不间断地滴落着滚烫的血珠,细长的藤条上,贯穿了老者的后背到前胸,直直延伸到锦衣小孩面前。
木藤袭来的那一刻,老者想都没想就挡在了前面,用他一贯坚实的后背为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公子遮出一片安稳无忧的天空。
可这片天,终究要倒了。
带着热气的血珠砸落到锦衣小孩白嫩的脸上,也彻底砸醒了他。
他哭嚎着抱住老者:“我错了!霍爷爷我错了!阿应知道错了,霍爷爷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老者伸出宽厚的手掌摸了摸锦衣小孩的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当初还是襁褓中爱哭鼻子的小婴儿呢,到现在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少年了,可不能再哭了,会被人笑话的。”
眼前仿佛浮现了小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找不到母亲要哭,饿了要哭,白天醒了要哭,夜里不睡还要哭。
他忙得手忙脚乱,找了七八个乳母轮流照看,自己也一夜一夜地跟着熬,一把老骨头都腰酸背痛的。
再大一点,开始学说话了,开口叫的第一句,既不是阿娘也不是爹爹,是爷爷。
是爷爷啊。
老者当时瞬间就红了眼眶。
后来,小孩的第一次走路,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里,细声细气地喊爷爷。
还有第一次拿剑,虽然只是一把简简单单的小木剑,可小孩依旧舞得有模有样,开心极了,说以后要和父亲一起守护邳阳府。
老者回忆起从前,心中百感交集,努力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感慨道:“一晃竟然都这么多年了,时间当真……太快了,一转眼就要跟我们的小公子说……再见的时候了,虽然很不舍。”
锦衣小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霍爷爷死,我不要霍爷爷离开。”
老者摇摇头,叹息。
小公子,老奴能护你的毕竟有限。
可我们的小公子还有很多没学会,没有学会忍让,也没有学会宽恕,有太多东西还没来得及学会。
这些不足本该一点点由长辈教导。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想到这些,老者目光苦痛。
木藤快速从老者身体中抽出,带出一串鲜血。
老者轰然倒地。
木灵旋身上前,直欲取锦衣小孩性命。
眼见尖长锐利的指甲即将穿透小孩的脑袋。
小孩急忙喊了一声“阿娘”。
突兀、让人不解其意。
木灵的指甲停在小孩的头皮上,一动不动,她声音颤抖道:“你叫我什么?”
小孩浑身抖如筛糠,却还是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想着那条纸条上的字,下定了决心。
“阿娘,我走以后,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先生说,因果有结,到底不知是福是祸。我当时不理解先生的话。”
木灵愣住了,兀自任由清泪从眼眶中涌出,声音脆弱无助,轻飘飘的,生怕声音再大一点就震破了这个美梦,她小心翼翼道:“是……是阿泥回来了?”
锦衣小孩抿了抿嘴,继续快速道:“后来,我曾私下悄悄问过他,他说,木母泥娃,虽得几分土木之缘,到底难长久。
也就是说,我和阿娘的缘分或许很短很短,有一天终究是要分离的,虽然很不希望,但阿泥希望阿娘不要因此太过伤心。
因为,下辈子,阿泥还要做你的孩子,一定的。”
锦衣小孩说完这些,立刻解释道:“这是黄泥里的小纸条,是他留给你的话。”
那个纸条就藏在泥人的身体里,一直没有被发现。
“我知道我该死,因为自己嚣张跋扈害的父亲和霍爷爷,我该死,但是我想,既然这是它想告诉你的话,所以临死前,我又突然觉得应该让你知晓。”锦衣小孩颤着嘴唇道。
木灵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地,双手捂着脸呜呜低泣了起来。
这一刻,她仿佛就是凡尘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母亲。
锦衣小孩颤抖着手跪在地上为老者阖上双眼,咬了咬牙道:“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你……杀了我,放过邳阳府的其他人。”
木灵仿佛闻所未闻,依旧肩头耸动地低低哭泣着。
或许是真的不怕死了,他甚至上前一步,一把拿下木灵的手,目光直直迎了上去:“杀了我,替你孩子报仇啊。”
木灵目光如刀刃,万分冰冷地看着他,木藤随心意掌控,尖端如剑似戟,带着绝然的恨意,猛然直向锦衣小孩刺去。
那一刻,锦衣小孩觉得耳旁划过一道尖锐的声响,像风在破裂尖叫。
“轰”
一声炸响。
锦衣小孩脖颈僵硬地缓慢扭过头去,身后的一根石柱被那强大的力道直接击为齑粉,灰尘在空中弥荡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锦衣小孩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木灵不言不语,不予理会,来到小阴灵身旁,抬起手掌,揉了揉他的头。
小阴灵捧着手里的东西给她看,恍如隔世般轻轻叫了一声:“木姨。”
村民孩童小尼脸上的那些泥巴,是小泥娃本体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在从孩子小尼身上清洗下来后,就被小阴灵收集起来。
木灵蹲下来,就呆呆地看着那一点泥巴,身上浓重的怨气却在被风吹散吹走一般,渐渐消弱。
这边,箫临将吓坏的孩童小尼交还给妇人,给了她一些安神丹和一枚固骨丹。
安神可以安抚小孩受惊的心神,固骨丹有接骨、固骨、恢复伤势等功效,有助于恢复妇人丈夫的腿伤。
妇人再三谢过,带着孩子离开此地。
祁无月抬眼,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偷偷张望的蓝衣弟子:“哟,没死呢?”
蓝衣弟子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脸色一白,倒头就拜,连连求饶道:“仙者饶命,都是他威胁我的,他说如果我不听他的,善娘就永远不可能恢复过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吩咐,小人也是被逼无奈。”
蓝衣弟子毫不犹豫地指着霍总管道。
祁无月现在没功夫搭理蓝衣弟子,转身在插在地面上混乱的低阶灵剑中拔了一把,拔了剑随手一扔。
灵剑斜插在木灵身前的石板中,祁无月冷冷道:“你是准备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小阴灵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拦在祁无月身前护住身后的木灵质问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箫临脑海中一阵眩晕,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上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梵钟音,遗失的记忆片段般在眼前、耳畔,重现了几个寥寥画面。
仿佛有个人扔了把剑在他面前。
“拿着,杀了他。”
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
那人的面容他实在看不清,箫临忍着脑袋快要疼到炸裂的痛感,拼命地想要去辨认。
头顶上仿佛压着浩瀚山海一般,难以逾越。
冷汗滑落,骨头嘎吱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成功抬起头的那一霎那。
耳畔轰鸣,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苍白,苍白,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苍白,白到极致,刺痛双目,眼睛痛到失明的那一刻。
他看到一截银色发尾。
那人说,“拿起覆云,杀了他,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哥哥。
强烈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简直瞬间淹没了他,那一瞬间,害怕到不能呼吸。
可……究竟是害怕杀人,还是害怕被抛弃?
“覆、云……”他听到自己轻轻开口道。
祁无月猛然回头,神色带了几分讶异:“嗯?覆云还在你手中?”
箫临下意识摇头。
祁无月:“猜也不应该。”
他回过头去,笑容随意却冷冽无情,继续对小阴灵道:“还能是什么意思,要么她自戕,要么我动手。反正现在怨气消散,她也恢复了清醒,当然也该将这几年的因果好好清一下。小孩子起开。”
“凭什么,木姨失去了阿泥弟弟已经很痛苦了,你为什么还要不依不挠抓着她不放?”小阴灵执意伸开双臂挡在木灵面前,声腔哽咽道。
祁无月冷静道:“没有凭什么,也没有为什么,她报仇报到了别人头上,难道不该她承受这最后的结果吗?”
“报仇没错,滥杀错杀无辜者,罪也。”箫临来到祁无月身边,静静道。
“所谓恩怨分明,你仇人就在你面前,杀不杀在你,不过你身上怨气消散,看来是放下了。
也好,你和邳阳府的恩怨清了之后,七十多名枉死的孩童的怨也该好好清一清了,毕竟谁也不好一直欠着谁。”祁无月抬手拨开小阴灵,径直看着木灵道。
七十多名孩童,来自数个村庄,虽说是邳阳府的人抓的,可毕竟折在了木灵的手中。
死因还竟然是泄愤。
泄愤?
祁无月在心中嗤笑一声,拿别人的无辜稚子当替罪羔羊来泄愤,这泄的是什么名堂的愤。
小阴灵拼命地握着祁无月的手,祈求道:“木姨都能宽恕那个杀人凶手,那些村民可以宽恕木姨吗?”
祁无月不愿跟这小孩在这里争执,他和木灵有上百年相处的深厚感情。
人啊,心总是偏的,帮亲不帮理。
他几乎已经预见,再怎么跟这小孩讲,也是说不明白的,到最后也会成为胡搅蛮缠。
将小阴灵扔到箫临怀里,祁无月蹲在木灵面前,银眸中一片冰冷。
孩子这种生物,最是可爱的紧,他实在喜欢。
七十多个孩子,每一个都有着黑亮的眼睛,白嫩圆弧般的腮帮,在最招人喜爱的年纪里,被迫离开父母,骨肉分离,像一个物品般被人随意摆弄着。
由父母掌上的挚宝沦为他人掌中的替代品。
替代品,拿什么来替呢。
命啊。
替代品终究当不得真,一旦被辨别真伪,下场就是暴怒下的泄愤工具。
修士身负修为,杀人夺子,真是好轻巧的一件事,好猪狗不如的一群人。
所以从一开始,祁无月都没有打算替邳阳府出手拦下木灵,渣滓本就死有余辜。
邳阳府和怨女什么愁什么恨,去打啊去杀啊,竟然扯到了凡人头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再柔软不过的母亲。
还一扯就是七十多条孩子的性命,实在是该死。
不知道为什么,祁无月心中煞气横生,他尤为气愤,或者用憎恨更贴切些。
简直不敢想,凡尘境这个任务若还没被他们接手,又或是遇到了些不辨是非之辈,让邳阳府糊弄了过去,接下来,还要拖多少个三年,还要为这件事搭上多少个无辜孩童!
这些事,简直是糟糕透了。
但此一桩,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了结。
心中冷漠,面上更是寒凉至极,祁无月勾了毫无温度的笑:“也是,你欠村民的障,自然该由他们来结。
他们有多少恨,就势必会在你身上施加多少业障,什么情非得已,也都会留给业火。
反正不消去业障也无法入轮回,我看不如就在此消一消。”
“我师兄手中的火也可助阴灵消除业障,不过听说业障剥落胜过抽骨扒皮,能让人生不如死。
业障淡薄尚可经受,可凡人因果最重,一旦沾染,业障繁杂胜丝线难理。
满手凡人鲜血因果者往往承受不住那剧痛,业障还没剥离干净,自己就先撑不住,活活疼死了。”
祁无月细条慢理道:“你若能从其中存活,便就是他们的恕,你若不能,便就是他们的恨。”
小阴灵拼命地在箫临怀中挣扎道:“不!不要,不是这样的,木姨是好人,她也很可怜的!”
他挣扎得太厉害,箫临抬手用灵力束缚住他的手脚,这才语气平静地反问道:“可怜不是行凶的借口,谁人不可怜,村民不可怜,还是无辜枉死的孩童不可怜?可怜人就该欺负可怜人吗?”
小阴灵不说话了,道理他都懂,可是为什么,到头来的受害者却是木姨,他们三人原本在一起很好很好,大家每天都很开心,木姨守护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好人没好报。
“何人结因,何人受过,如此,方为恩怨皆清。”
木灵看着插在面前的剑,静静伸出了指尖,触及剑刃锋芒。
精钢所制,剑身明亮如镜,愰然映着木灵一张茫然面容,她缓缓抬起头来,似在问他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我杀了他们吗?那些孩子……”
她这副情状……
不对,箫临脑海中猛然抓住一闪而逝的灵光,立刻看向祁无月道:“此事有盲点,从村民口中确认,七十条无辜孩童性命受害属实,可这件事,一开始告诉我们的人却是——”
蓝衣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