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系着精巧的银铃,小小的一个看起来十分秀气。
姜烬从伞下半抬起眼。
也许是雾气朦胧,有些分辨不出那双眼里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她应道:“好。”
直到这时,白衍才忽然发现,从始至终,姜烬的反应好像都太过平静了。
没有哭闹,没有喊冤,亦没有求情。
除了杀了刑长老的那一剑。
她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个事件之外的局外人。
就连身边那个陌生女孩,看起来都要比姜烬愤慨得多。
白衍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暗。
他说:“阿烬,我也是为了你好。”
在现今这样的情况下,言语显得如此无力又苍白。
于是白衍抿了抿唇,最终说道:“你走吧,后面的事,我会来处理。”
姜烬不曾犹豫,撑着玄天伞从众人身旁擦肩而过。
“姜烬,等等。”盏盏连忙小跑两步跟上去,伸出手拉住姜烬的袖口。
姜烬回眸,不解地蹙了蹙眉。
盏盏冲着刚刚叫嚣得最厉害的那几位长老抬了抬下巴,“他们还没有向你道歉。”
姜烬一怔。
那群长老同样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身处高位多年,早就习惯了受人追捧的滋味。向一个弟子道歉,简直是无稽之谈!
盏盏盯着他们,固执地说:“错了便要道歉。”
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让姜烬重回朝剑宗。
什么玄天伞啊,鸣凤宴啊说是补偿,更像是一种交易——
他们不希望姜烬将事情真相泄露出去。
这样,朝剑宗才永远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门领袖。
而朝剑宗弟子姜烬这个身份,注定只能消亡于茫茫深渊之下。
可是,这本身就不公平。
盏盏想,就算大局已定无从更改。但至少,她想为姜烬争取到一点什么。
比如,一句道歉。
长老们齐齐沉默,看着盏盏的目光里带着对不懂事孩子的纵容与轻蔑。
姜烬摇摇头,道:“我不需要。”
“需要的。”
盏盏神情真挚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姜烬,你值得所有人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或许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什么也代表不了,但——
“这本就是你应该得到的。”盏盏说。
女孩子声音清灵,圆润明亮的眼像是上好的珠玉。一错不错的目光里,倒映出姜烬的模样。
那眸光实在太过清澈而挚然。
恍惚间,让姜烬产生了种被人所珍视着的错觉。
白衍轻咳一声,开口道:“这件事,确实是宗门处置不妥。”
朝剑宗一向被认为仙道之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在事发以后,长老们一心只想赶紧平息风波,根本没有考虑到其中是否可能有疑点。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他们理亏。
身为宗主的白衍已经带头承认了有错,这几位长老更不可能还嘴硬。
先前言辞最为激烈,带头追杀姜烬的两位长老率先站了出来。
他们好似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身形佝偻。
“姜烬,是我们冤枉了你,你……”
他们想说什么,又蓦地不知该说什么。
大错已经酿成,再恳切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虚伪。
听见这几声道歉,姜烬眸光微动。
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但看见这群曾言之凿凿给她定罪的人,弯下了骄傲的头颅。
这种感觉,倒是颇为新奇。
姜烬没有回应,而是拉着盏盏:“走了。”
镇魔渊逐渐在身后缩小成看不见的点,无论是她,还是姜烬,都一步也没有回头。
两道不同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头,渐行渐远。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迷惘,又或是怅然。
冷冽的雾涌上,将故人的身影吞噬其中。
一直到彻底消失不见,白衍才恢复了惯常的神态。
他垂眸,看着地上刑长老早就冰凉的尸体。
“收拾了吧,”白衍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能让旁人知道。”
门下弟子堕魔一事本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再传出长老陷害的丑闻,对朝剑宗的名声只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在场的长老们纷纷应是,默契地没有再提及姜烬的事情。
深渊无声,沉默地凝望着夜幕中的一切。
-
白衍拂袖离开,转瞬间,身形便已经出现在朝剑宗内。
他抬头,仰望着头顶的月光,忽的轻轻一叹。
刚走进院子,他脚步顿了顿,侧耳问道:“谁?”
一道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有些心虚地抬起脸,小声喊道:“师父。”
白衍怔了怔。
是秦漪澜。
皎洁月色之下,那张过分清秀的脸似乎于刚刚见到的另一人重合在一起。
他不禁眼睫轻颤,问:“你怎么来了?”
秦漪澜来到朝剑宗的时间并不算长,甚至只是刚刚开始踏上修炼一途。
她是被白衍领回来的,一如多年前的姜烬。
在这堪称陌生的地方,秦漪澜最熟悉信赖的人,就只有白衍。
但因为前几日闹出姜烬堕魔一事,白衍变得很忙,她能见到白衍的机会很少。
“师父,”秦漪澜好奇地小声问道,“那位师姐……真的堕魔了吗?他们都说,我同姜师姐长得很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对朝剑宗并不熟悉,偶然听旁人提起过,那位师姐曾经是朝剑宗弟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是不世出的绝顶天才。
那人说着说着,还打趣了一句:“小师妹,说来也是缘分,你同姜师姐倒是长得颇有几分相似,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你们俩是亲姐妹呢!”
秦漪澜没有见过姜烬,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位姜师姐生出更强烈的好奇之心。
只是还没来得及拜会,便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漪澜,”白衍正色道,“你如今已经是修行之人了,修炼一道最忌杂念过重。”
“专注自身,收起你的好奇心。”
从认识以来,这还是秦漪澜第一次听见白衍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和她说话。
她顿时脸色一白,清楚地认识到,此时此刻,面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带她走出村落温和好看的大哥哥。
他是仙门宗主,神虚强者。
秦漪澜连忙跪下,老实地低头认错:“对不起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目光落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白衍定了定神,终究还是心软下来。
他抬起手,一阵温柔的风便将地上的秦漪澜扶起。
“下不为例。”他轻声说
秦漪澜“哦”了声,正打算欠身告退。
忽听见身后传来白衍的声音:“鸣凤宴在即,你须得好好努力。”
鸣凤宴?
这么出名的盛事,在入门的第一日就已经有不少人跟她兴致勃勃地普及过。
秦漪澜为难地皱紧眉心。
她总觉得师门上下,都对她抱着极大极高的期望。
可……若是她的表现令人失望,辜负了这些期望该怎么办?
如果是平时,以白衍对秦漪澜的看重,一定能看出小姑娘忧思过虑的异样。
但此刻,白衍因姜烬的事分了神。只草草地挥了挥袖,没注意秦漪澜黯淡的神色。
他确实在最初时,存着将姜烬作为了解相思的替身的心思。
可在后来相处的日日夜夜中,他也逐渐释怀,认清了两人根本是不一样的存在。
听见姜烬堕魔一事时,除了讶然,更多的,是难言的愤怒。
那是他最悉心教导过的徒弟,没有之一。
他曾将姜烬当为下一任的宗主来培养,他期待着她能够成为最为耀眼的存在。
就像记忆中的那个人一般。
可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将自己的前程亲手断送!
大约是这异常的愤怒令白衍失去了平常的冷静,在旁人折辱姜烬时,他选择了沉默。
白衍站在庭院之中,像一座永恒不变的石像,久久没有动静。
其实归根结底,终究是他不够相信姜烬。
不信那个被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会败给血脉的牵引。
……
……
出了镇魔渊后,姜烬和盏盏就看见了一架停放着的云舟。
是白衍准备的。
朝剑宗离长川十万八千里,若是没有云舟,光凭她们两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抵达。
姜烬毫不客气,屈指于虚空中画了几笔,魔气凝结成线,缓缓飘出。
神奇的是,经过红伞以后的魔气竟然渐渐变成了乳白色,看起来竟然和灵气没什么差别。
盏盏“哇”了声,“好神奇啊。”
姜烬道:“障眼法而已。”
若是有白衍那等境界的强者,依旧能够一眼看破。
只不过,这样的人当世屈指可数。
净化过的魔气飘飘渺渺地融入云舟之上,一道无形连结瞬时绑定了姜烬和云舟。
她心念一动,云舟顿时随着她所想变化成了最适合的大小。
姜烬走过去,足尖轻轻一点,身形灵动地落在云舟之内。
她正准备转身,听见下方传来盏盏的叫唤声:“姜烬,姜烬,我上不去!”
姜烬低眸,看见那个笨手笨脚的守护灵正尝试着爬上云舟,但云舟表面太过光滑,她终究只能徒劳无功地站在原地。
她默了默。
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没用的守护灵。
姜烬站在云舟船侧,朝盏盏探出手去。
盏盏高兴地牵住她的手,只觉得脚下一轻,再眨眼就已经稳稳落在云舟内。
她小声感叹:“有术法真好啊。”
说来奇怪,寄身在剑里的时候,她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点属于守护灵的灵力,用来催动长剑
但化形成人后,盏盏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就像个误闯入仙侠世界里再普通不过的路人甲。
盏盏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姜烬旁边。
她挫败地低声问:“姜烬,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姜烬诧异于她的自知之明,闭上眼准备开始修炼,嘴上随口说道:“怎会。”
守护灵实在是太好哄了,只是这么短短的两个字,她就像吃到甜甜的蜜一般笑弯了眼。
盏盏听见姜烬不嫌弃自己,顿觉开心起来,“姜烬,你真是太好了!”
姜烬不置可否。
她忽的问:“刚刚,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分明最开始的时候,面对几个最低级的魍怪都能吓得瑟瑟发抖的人。
为何又能那般强硬地要求那些长老向她道歉?
盏盏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姜烬问的是在镇魔渊上发生的事。
是问她为什么非要让长老们向姜烬道歉吧。
她笑嘻嘻地说,“因为我是你的守护灵呀。”
姜烬修炼的动作顿了顿。
盏盏没打扰她,乖乖地坐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或许是因为刚刚化形,她觉得异常疲倦。
云舟行驶的速度极快,从人们的头顶穿梭,于夜幕中无声划过,像一晃而过的流星。
人间燃起万家灯火,遥遥看去,如同一盏盏祈求和乐的孔明灯,在平静的暮色中盛放。
远离了朝剑宗与镇魔渊,这样宁静的气氛很容易便让人放松下来。
盏盏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实在坚持不住,头一歪倒在了姜烬的肩上。
不属于自己的另一道气息侵入周身,姜烬秀眉轻皱。
她正打算将盏盏推开,忽然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是困得半梦半醒的守护灵。
盏盏说:“我本来……就是为你而来的啊,姜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