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去后,景千山看着手中那面明镜,仍旧惊疑不定。
镜子此刻在他手中,更能觉察出不是凡物,镜面如水,不沾染一点灰尘,而镜中则是影影绰绰,此时什么也看不真切,就连自己的脸也没有映照出来。
这是一面单向镜,傅停雪告诉他,可解陛下相思之苦。
景千山身为帝星人皇,一向对玄妙之事不甚感兴趣。若是有所谓的仙师道人来给他信物,他自然是不相信的。然而,眼前之人确凿无疑,就是那和人族皇室有长期交集的仙尊傅停雪。
一时心头流转过千百念头。
仙尊会害他吗——
不,景千山将那一枚镜子往怀中拢了拢,还是决定相信这是仙人给予的馈赠。
他仔细地研究了一会那枚镜子,暂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将镜子置于雕花的书桌上。只要他批阅奏折的间隙抬起头来,便能够看见。
若是日日摆放着,镜中总会出现些什么吧。
而能够解他相思之苦的除了那个乖巧柔弱的漂亮少年还有谁呢?
不得不说,他心中升起了隐秘却确凿的愿望。
或许是他的爱人思念他心切,仙人才为自己送来了这样一枚镜子,想到沈念乖巧依赖的精致面容,年轻的帝王竟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嘴角扬起,一副在甜蜜的爱河中浮沉的模样。
屋外,隔着白色的帷帐,傅停雪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本在景千山将山海镜放在桌上时便打算离开。
只是,看着人皇自以为与恋人心心相印,脸上展露出爱与被爱的满足时,他还是稍稍停留了一会,仙尊的眼底像是有冰雪覆盖,然而冰雪之上却略略地映出了俗世的情与爱。
随即,傅停雪闭了一下眼睛,背过身去,轻盈地踏上清霜剑,再不回头。
情为何物?
后宫女子三千,等待着帝王偶然想起的寻访,却只有宫灯偶尔摇晃。
皇宫的更漏还长,在寂寥的权力中心,青瓦覆着薄薄的白霜,沉寂无声。
*
顾识殊手里捏着一个法决把玩着,时不时把身边的结界拉大,缩小。若是他将灵力注入此术法之中,身边的景物就会如在眼前地展现在山海镜的那侧。
傅停雪踏着轻薄的夜色出发,在月未及中天时就回来了。
他踩着月色,眼中渡着一层月光的清辉。
却在来到魔宫地界的第一眼就映照出了顾识殊。
“事成了?”
顾识殊漫不经心地收束住法术,转头问他。
“嗯,”
仙尊颔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顾识殊。不是所有人半夜三更都会坐在魔宫的屋檐上百无聊赖,而魔尊很显然就在这么做。
他把想要询问的口吻咽了回去,转而继续说正事。
“景千山收下了山海镜,且打算将它时时置于桌前,若有影像,他能第一时间看到。”
顾识殊低低地嗤了一声:
“但愿我们这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莫要气坏了身子,尚能办得下政务。”
傅停雪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顾识殊却恍然想起般抬起半只眸子看他。
他眼中笑意浓烈,犹如烈酒入喉:
“傅仙尊这几日不若就留下吧,省的来回奔波,麻烦。”
他有没有必须留下的缘由呢?傅停雪想,为了圆魔尊对沈念说的那个谎,为了后续继续与人皇景千山联络,为了帮助顾识殊出谋划策,继续合作?
但这些都不必须,不要紧。
依他的修为,就算是遥远如青城派到魔宫,也只不过一炷香的时长。这些事情,就算不留下,也不难办,不麻烦。
他正要拒绝,却想起方才在冰冷辉煌的宫殿中最后看见的那个眼神。
人皇掌握整个人间,权势之大,无所不有,却对着一面镜子流露出最迫切的温柔和期盼。
山海镜是单面镜,这点傅停雪无所隐瞒。对方却觉得,即便只能够在镜子的一侧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也是甘之如饴。
“……好。”
傅停雪轻轻地回应了这个邀请。
顾识殊本来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傅停雪能答应得这样容易,有点惊讶地抬眼看仙尊的表情。
皎若云间月的仙尊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覆下的暗影遮蔽了眼中的情绪。
他不想说。
他也没有再问。
明明气氛如此暧昧,顾识殊却忽然觉得一切都了无趣味。
那一日以后,傅停雪应该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感情。断交一事,也是他先提出。
而如今,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任何情愫,对话却不知不觉朝着暧昧不明发展。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魔尊面无表情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把傅停雪的住处安置在自己的寝殿周边——纯粹是方便隐瞒和交流。他相信傅停雪能够不让沈念意识到他的存在,仙尊的实力至少如此。
而他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只有清霜剑一柄而已。
顾识殊把一切吩咐好。
面对他的态度转变,傅停雪面色未变,依旧看不出具体的思绪。
他收起剑,淡淡地一点头,告别离去。
*
顾识殊还留在屋顶没有走,他仰头望着天穹上遍布的星野,其中一颗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冥冥中属于他,那是煞星,带着淡淡的血红色。
天道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而他却不信天道。
所以在生命的前半段,他强行抑制住体内的魔气,忍住蚀骨之痛,咽下内心暴涨的杀意。
顾识殊是天生魔体,但他一点也不愿意让自己被这无情无理的入魔宿命掌控。
他成功了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直到那个疏漏出现。
可他最终还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屠戮的冲动,只是摇摇晃晃顶着满身淋漓的血痕,全是他自己的血,跌跌撞撞回到最熟悉的小竹峰。
顾识殊以为傅停雪会杀他。
因为他必造杀孽,天性如此,宿命难违。
但他也有隐秘的期盼,比如傅停雪会救他。
因为他们互通心意,互为软肋。
而傅停雪却道,今日你我饮下这杯酒,从此天涯两隔,再不相忆。
顾识殊说:“……好。”
这个回应字斟句酌,不是虚言。
直到后来的仙魔大战,顾识殊烧毁了傅停雪半把清霜,损毁了他千年修为,傅停雪也毫不容情地用剩下的残剑绝地反击,在他胸口留下至今未好全的剑痕,几欲致死。
他们几乎真的变成了一对死敌。
兜兜转转到如今。却又觉得称得上一句两不相欠,只是不再当年。
情情爱爱,顾识殊自信自己看得很开,早已放下。
*
……但他没有自己演技足够好的自信。
山海镜要发挥作用,首先是傅停雪将镜子交给人皇景千山,其次是景千山需要在镜中看到沈念的所作所为,而这些作为若要发挥作用,顾识殊就要放任沈念来勾搭自己。
魔尊罕见地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思来想去,最终定下一个顺其自然的结论。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顾识殊一早就和傅停雪打好招呼,一夜过去,昨日最后的对话如梦幻泡影,两人都仿佛没有任何印象。
“你要去找沈念……或者等他来找你。”
傅停雪颔首,话中有疑问之意,询问顾识殊的意见。
“他会来找我的。”
顾识殊漫不经心地预言,
“这几天之事肯定使他感到挫败,但是沈念自恃气运在身,必定不会失去信心。对他来说,此时正是主动出击的时候。”
他翻开黑书,想把那一段指给傅停雪,又想起对方不能窥破天道,手指不自然地停下,敲了一下书页。
书页颤抖了一下,对他的小动作积极地表达了不满,顾识殊有点怀疑自己这种行为是不是和敲天道脑壳没什么两样——算了,越想越奇怪。
也不知道天道化成黑书究竟有没有痛觉。
他最终只是侧头看着傅停雪,有点玩笑意味地说:
“我就是知道。”
*
顾识殊的预言没有错,天道的记录也没有错。
虽然……具体的实施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
两个时辰以后,顾识殊和往常无二,在魔宫的主殿处理公务,却听见门外传来沈念的声音。
那是堆砌出的胆怯和依恋,头顶万人迷光环的主角似乎和门外的侍卫知会了一声,就悄然进了主殿。
他怎么被放进来的……顾识殊抬起头去,不由得极力抑制住了笑意。
他本来还很好奇沈念在现下这个情况怎么像黑书记载里的那样找到他,毕竟他不是黑书里那个失了智的魔尊,能够对着全宫殿的侍从宣布:
“从此以后念念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魔宫之内没有他的禁地,见他如见我。”
如今沈念只不过是一个没名没份待在魔宫中的客人罢了,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客人。
顾识殊已经加大了沈念攻略的难度。
但他到底还是身负万人迷光环的气运之子。
顾识殊不知道沈念又用了什么法子勾搭上了谁,偷偷地换了魔宫的排班,只知道看到沈念的第一眼,他进来的方式就昭然若揭。
他穿戴着洒扫的仆役的衣服,手上还拿着一柄扫帚。
沈念当然不满足于进来扫地,虽然他是靠这个借口说服管事的和他交换岗位,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刻起,沈念就开始了表演。
扫地是假,有七分心不在焉,而偷眼看顾识殊是真。
就算顾识殊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沈念,此时也大差不差。毕竟哪有一个侍从扫着扫着地,目光却充满强烈暗示意味地看着魔尊。
而且,旁人扫地是低头,沈念却凹好了造型,时时刻刻把半边自认为绝美的侧脸呈现在魔尊的视线内。
这是等着自己被吸引住,一眼惊艳么?
顾识殊觉得有点好笑。
但他又有点笑不出来。毕竟,要是那个被万人迷光环影响的他,此时绝对已经被少年的美貌烧坏了脑子,哪能分得清对方的真意如何,必定心痛怜惜,迅速呼他来歇息。
唔,是扮演这样一个自己的时候了吗?
不,顾识殊悄悄比了一个手势。随即,无影无形的结界覆盖了整个主殿。
这里是一个戏台。沈念在表演,而顾识殊也要表演,那么观众怎么能缺席呢
——毕竟,一切精彩的演出,都要建立在有人观赏的基础上。
*
相隔数万里的人间,帝都,皇宫。
年轻帝王桌上的山海镜恍然亮起,照亮了他的眼睛。
景千山慌忙将镜子执起。
他看见了他的恋人的脸。对方还是那样好看,眉眼间流露着艳色,眼中像是有水波潋滟,充满依赖和喜爱,肌肤雪白,见之可爱又可怜。
一时恍惚,景千山甚至忘记了这是单面镜的嘱托。
他还以为恋人也见到了自己,才如此春情萌动,忍不住轻轻触摸镜面,呼唤对方的名字。
当然,没有回应。
直到他定睛再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