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会,顾识殊竟不知道该不该先来一句好久不见。
他怎么进来的?
他忍不住想,然后看到那柄寒水般的剑。
傅停雪的剑已经出鞘,却没有沾血。
这柄冰雪般的剑似乎随着它主人的性情,不沾染丝毫痕迹。
傅停雪的脚步停在宫殿前,他静谧无声地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向顾识殊投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顾识殊趁着沈念对目前的境况不知所措,连忙和他错开身子。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心虚的错觉。
傅停雪或许什么也没有看见呢?
不……还是看见了吧。
在傅停雪的视角下,容貌绝美的少年解语花一般和顾识殊凑得近近的,脸上还带着未尽的泪痕,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小声而又委曲地诉说着衷肠。他们间的距离很短,就仿佛顾识殊方才还将沈念揽在怀中。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就算他不想窥伺秘密,此时也知道对方将青城派贬了个彻彻底底,反倒夸赞起魔界环境清明来。
任谁也知道他在讨好顾识殊。
这就像是话本里最俗套的抓包剧情一般。
而此时,顾识殊反而清醒起来。
他再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时隔数百年,第一次站在了自己面前。
对方看他应如是。
“多年未见,魔尊别来无恙否?”
仙人的眼中映照出沈念的形影,随即微微一闪,消失无踪;他转头用清凝的眼神看向顾识殊,没有问眼下的情况,而是选择了一句顾识殊问过,他却一直没有回答的话。
墨发的魔尊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短短数秒之内,他眼中的讶色就尽数隐匿,重新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起来,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既像惊讶,又不惊讶的样子。
“我过的很好。仙尊呢?何必总是讳言莫深。”
“我也一样。”
傅停雪静静地说,他眼中的顾识殊此时也消失了。
所有对他无关紧要的事物都会像水洗一样从他的视线中隐没。
而傅停雪修无情道,没有什么值得停留。
*
战战兢兢的沈念终于缓过神来。方才,他只是在这里对着魔君倾吐私情,却忽然被一道明澈却冰冷如雪的目光钉在原地。
傅仙尊的气场过于强大,一时间,沈念竟是六神无主,动弹不得。
随后,他稍微缓过劲来,就看见顾识殊和傅停雪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下,他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直到这时,两人之间的奇特气场才称得上一句涣然冰释。
沈念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才对,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仿佛只是陌路人。
一个是仙门至尊,一个是魔道之主,还是天生对立,剑拔弩张的陌路人。
沈念想起系统给他提供的反派背景故事,更加坚定了二人的敌人论。
只是……傅停雪终究是青城派的仙尊,他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难道和自己有关系?自己编造的谎言被发现了?
还是顾识殊想要替自己报复回去?
想来想去,唯有最后一条理由合理些许,沈念不禁眼神微亮,深感自己抱上的大腿行动力之强,又是当世第一人。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傲慢,仿佛顾识殊的助力已是他囊中物。
区区一个傅停雪……对顾识殊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而顾识殊很合他面子地开口,竟真的是询问此事:
“仙尊认得他么,此人名为沈念,自称是青城门外门弟子,由于受到同门欺侮,被迫落下堕仙台,这才来到我这里。”
沈念再次感到仙尊黑凝的眸子转向他,不轻不重地颔首,示意了解了。
顾识殊笑笑:
“仙尊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解释吗?”
“青城派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停雪的思路很明晰,结论也很果决,
“既然如此,魔尊便将他交给我带回门派,我必然护他周全,将事情彻查清楚。”
这种情形是沈念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过他当然做好了应对的方法,只是含泪欲泣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我,我自然不是怀疑傅仙尊,可是我怕,我怕回到青城门看见他们,呜呜,我不想离开这里。”
这显然就是怀疑傅停雪的意思。
为了让这段话显得更加可信,他还假装立誓言一般:
“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我,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我会努力坚强起来的。”
无论沈念说了什么,傅停雪仍旧是那样一副不动如霜雪的模样。
他还是看顾识殊。
顾识殊在思考,他袖子里的黑书终于嗡嗡地震动起来,重新昭示着它的存在。
意思是顾识殊答应它处理气运之子的事,要是将他放去远远的地方,定是无法了断,提醒他必须把沈念留下——否则,他就只能再闯一闯青城派了。
但是顾识殊不想干这种蠢事。
所以他像是被说服了一样有点无奈地劝慰了沈念,中心思想就是没打算赶他走,此事自有它其他的解决方法。
至于有什么其他的解决方法……
顾识殊却如有所感,再次对上了傅停雪的眼睛。
傅停雪简直不会眨眼,好一尊冰雕雪塑。
而顾识殊眨了一下眼睛。
他手中悄然比出一个手势。天底下只有两人认识的手势。
*
魔尊被美人吹了枕头风,对于傅仙尊的态度从冷淡变成了厌恶,他冷冷地睨了傅停雪一眼,就像是在斥责青城派的所作所为,口中吐出讥诮的话语:
“怎么,青城派枉为名门,却做出这等污糟恶心之事,如今还想让人回去,岂不是任你们施为?”
“我……”白发的剑尊难得匆匆地开口,却立刻被顾识殊打断。
“尤其是你,”
魔尊的眼中一片漠然的血红,威压暴涨:
“青城剑尊傅停雪,你做过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呢?”
果然。沈念心想,当年魔尊顾识殊叛出青城派,是和傅停雪闹得极为不快,此事不假。
自己可真是幸运呀。
身为气运之子的他含着虚假的泪水,却满怀恶意地观察着情况的发展,若不是情景不合适,都要勾起嘴角笑起来。
傅停雪似乎也没有料到他旧事重提,第一次,清冷之姿的仙人眼中有了一丝无措的情绪。
“魔尊,”
他垂下眼睛,在实力的压制下仿佛无可争辩般,
“……那你想要如何处理?”
顾识殊就等着他这句话,眼看他很配合地讲了出来,反而有了一种配合默契的畅快,甚至连这两天心中郁结的郁气都平和了不少。
“在沈念没有准备好之前,”
魔尊慢慢地开口,说出了一个讽刺而充满玩笑之意的要求,
“就麻烦仙尊留在此处为质了。否则青城派会当如何,你心里清楚。”
把仙界剑尊扣押在魔教不放人,听起来荒唐。
况且谁知道沈念什么时候克服心理障碍,在此之前,魔尊想要为自己的美人报仇,必然是锋芒相对,多加欺折。
这也就只有顾识殊能做得出来。
而傅停雪居然敢答应。
“魔尊莫要言而无信就是。”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中的剑尚未收起,却已成阶下之囚。
差不多了。
顾识殊抬眼看向沈念,方才种种在气运之子看来皆是为他而作,除了没有想到最后这个傅停雪也留下的结果,一切倒真的得偿所愿。他面上忍不住展露欣喜和依赖之色。
却见魔尊捏破一决,召来下属。
“先送他回去,”顾识殊指指沈念,“今日之事,你受惊了,好好歇息便是。”
*
今日之事如过山车一般,对他来说倒是收获颇丰,沈念心满意足,雀跃地向外走去,却在看见那个下属的脸时微微一僵。
怎……怎么还是方才替他担责的侍卫。
对方的眼神再不复曾经的热烈痴狂,触之只觉得浑身冰冷。他此时对沈念的态度公事公办,不参杂一点感情。与原本对照起来,沈念觉得极其不适应。
一路走到客居之处,他忍不住试着对这个侍卫展露出和原先一样的微笑,对方却连一眼都不肯多看。
“系统,”
他不由得在心中呼唤,其实自己已经明白了大半,
“我的光环,为什么……”
“宿主,”系统的电子音一直如此,此刻听起来却分外冷漠,
“我早就提醒你万人迷光环只是强制洗脑的手段,会被过于刺激的负面情绪反应打破。还好,这次你至少保住了在魔尊心中的形象。”
沈念心中莫名发虚,他确实没怎么认真研究自己种种道具和金手指的详细条件,系统当时和他讲解时,他一直在走神。
这不就像是网站的安全条例一样,只要拉到最下面点击已阅就好了吗?
应该……除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出问题吧。
*
沈念一走,顾识殊就忍不住走向了傅停雪,在离对方三尺远的地方停住。
“魔尊不是要囚我么?”
傅停雪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中光华流转,却是一点似嗔非嗔。
顾识殊张了张嘴,却开始对方才的行为举止感到尴尬。
傅停雪看方才的他,不会像是他看黑书中自己那般感受吧?
他看起来一定很像失了智。
一向傲慢睥睨的魔尊一句话硬生生噎了半天,话锋一转,反而开始没话找话:
“你怎么进来的,用了剑?”
“没有杀,”
仙人矜持地横过剑来,给他看剑上的痕迹——没有一点痕迹,
“都用钝的那侧敲昏了。”
傅停雪的剑在仙魔之战后就成为了一柄残剑,只有一侧锋刃仍旧尖利,另一侧虽然重新被磨平,锋刃处却还似当年被毁绝时那样崎岖不平。这是仙剑罹难,无法挽回。
他却还是照常使用。
他那样的人,只用开了一侧刃的剑,已经足够,反而平添一丝慈悲。
从此,他的清霜剑不只是一柄杀剑,还是一柄赦剑。
顾识殊盯着剑锋看了半响,才转过视线,
“我跟你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
世人都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决裂以后,势同水火,相互对立,彼此不容。
当年之事过于复杂……虽然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没到这个程度。
顾识殊心想,他们是断交了,但勉强也能算个体面的和平分手。
而且,数百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年和自己约定好的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式,比如那个在演戏之前悄无声息比好的手势。
没事的。
配合我。
默契十足。一如既往。
傅停雪的到来是意料之外。
但若是合作,他会是自己最好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