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静默了一小会。
他此时是什么神情呢?顾识殊不禁想象起来。
傅停雪一向避世独居,这个时辰,他大概和平时一样在仙府之中悟道。
那么,忽然在耳边听见魔尊的声音响起,他会不会……
会不会蹙着眉犹豫要不要开口?
会不会想到他如今的模样?
会不会……道心不稳?
在一片沉寂的等待中,顾识殊没有说第二句话,而对方终于做了动作。
傅停雪掐灭了传音符。
符咒上的光华稍褪,逐渐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黄纸,仿佛从来没有被激活过。
果然如此。
顾识殊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虽然曾经短暂地相识相会,此时身份悬殊,贸然联系对方也唯恐多生事端。
自从他入魔后,他本打算再也不用这传音符的。
傅停雪更是必须如此,他作为正道剑尊,言行举止皆为表率。与自己留有瓜葛,本来就有碍仙尊声名,又何况是私联魔尊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
是他一时冲动了。
就这样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样想着,顾识殊正准备起身。
一道清冽如霜雪的声音却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
和顾识殊想象有异,傅停雪此时不在洞府之中。
他高高在上地坐在仙宫最高的座位之中,左右皆是各峰长老,阶下跪着青城派一众弟子,皆是在门派大比之中出类拔萃,被挑选进来的好苗子。
此时,殿内虽然暗哑无声,但每个跪在阶下的弟子心中都翻滚过无数内容。
不外乎是为自己在门派大比中的表现复盘或者后悔,以及期待着自己能够被哪位尊者青眼相中。
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外门弟子虽然低着头,视线却禁不住地向上飘浮,看向高位上的各个长老:
雪白胡子的张长老据说脾气暴躁,但在炼器一途最是一流;
美艳动人的花长老有无数张面皮,她的弟子总是容貌惊人,实力也绝不落俗;
视角移动,悄悄地窥探和期待着自己的归宿,许多外门弟子此时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些修仙界名气不凡的人物,终于有了一种踏上青云大道的实感。
许多耐不住性子的弟子已经开始想象日后被某位仙师收为入世弟子,又当如何光鲜,如何不动声色地从那些外门子弟面前走过,去看他们羡慕的眼神了。
但是,即使他们的想象再是夸张,对未来的期待再不切实际,当他们的眼神一路犹疑,最终望向那最高处孤鹤般的身影时,仍旧会犹如被灼烫一样低下眼睫。
仙门最高处,剑道第一人。
那是他们不可肖想的存在。
听说他的剑道已到破障之境,听说若非他坐镇仙界,三界秩序早已倾塌,听说他已经数百年没有收过徒,门下空无一人。
就算是其中最骄傲自满的弟子,面对这样的人,也只能深深地自惭形秽。
不,不要说他们这些刚刚被选入内门的弟子,就算是仙尊往下同样在高位上坐着的各峰长老,与他相较起来,也不能够在同一个层次上相提并论。
傅停雪此时出现在这里完全只是为了形式上好看,毕竟青城派规定各长老都要出现在选徒的典仪上。
他垂下眼睛看着殿上的诸人,那些形貌映照在他的眼中,又一瞬间消洱无踪,什么也没有留下。
典仪要开始了。
时辰将至,就由傅停雪在这一片安静中率先开口,随后再由其他长老进行主持。
他正要说话,静谧中却忽然传来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在反应过来之前,熟悉的语调充斥了他的耳膜,低沉沙哑的,就仿佛在耳边说话。
“别来无恙——傅仙尊。”
*
糟糕的场合。
就常理而言,傅停雪不可能在万众瞩目的典仪上开口和突发奇想联系自己的魔尊对话。
但不知为何,他也没有立刻掐断通话。
只是方才打算开口说话的念头被轻轻放下,高华清冷的仙尊缄默不语,底下的人悄悄地看他,揣度着为何到了时辰却还没有宣布典礼的开始,却都不敢妄议。
傅停雪面色不变。
他能听见对方那里的呼吸声,也知道对方等待着自己的应答。
他还想要等一等。
但是,他不说话,顾识殊似乎也不打算开口说第二句话。
……太久了。
傅停雪掐断传讯符的灵力。
在众人瞩目的大殿之上,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周围安静且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坐在一起。
仙门最高座,座旁无一人。
“开始吧。”
这一句话说的平常,却莫名地让人觉得话音背后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即使他的声音很稳,姿态平和。
傅停雪转向门派掌门,对方颔首示意,按照规矩先从位高的尊者问起:
“此次大选奇才辈出,老夫甚是欣慰,其中的佼佼者颇有峥嵘初现之志,哈哈,若有气运被仙尊看中,更是一件美事啊——却不知您是否有意?”
这就隐含着规劝之意了。
虽然这话说的连掌门本人都非常没有底气。
要不是各个长老都觉得傅停雪座下空置多年,若是能够再教授一二弟子,对于青城派乃至整个正道,应该不是坏事,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暗示傅停雪。
说句不好听的,傅停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如何能动摇他的意愿。
而傅停雪只是极轻微地展露了一个笑,甚至只算是略略带一点笑意。
“掌门谬赞,”
方才语毕,阶下的人群之中已经烧起了热烈的期待,他的话却如冰水般浇灭了所有躁动,
“我暂且对收徒无意,不愿延误子弟,祝诸位得偿所愿,仙路顺遂。”
说罢,傅停雪与各位长老颔首示意,起身离开。
阶下的气氛相比于典仪开始前的沉寂宽松不少,某个小弟子悄悄和周围的人小声搭话,
“仙尊就这么走了?——这么快。”
“噤声!”对方小心地比了一个手势,
“仙尊自然有仙尊的安排,况且,自从那个人之后,他就再无门下弟子了。”
“噢——”他乖乖地闭嘴了,不一会又开口说:“我还以为能多看一会当代剑道第一人呢,你说我们今后进了内门,是不是可以时常见到仙尊?”
对方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似乎在嫌弃他没见识:
“傅仙尊所居的小竹峰独立于青城派主体,他这样高的境界,修行自然和我们不在一处,平日里是不来的。仙尊微明大义,天下在怀,又怎么会为旁杂的烦琐之事所扰?”
趁着那小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紧赶慢赶地补充说明:
“听说仙尊的剑术又要有所突破,正在紧要关头,今日大典上能窥得他几分华采,已是你我之幸了。”
听者懵懵地点了一下头。
仙尊很厉害,仙尊很忙,忙到没有空留在典礼上。
他明白了。
*
而此时,很忙的仙尊离开主殿,从芥子空间摸出了一张符咒。
对于傅停雪的状态一无所知的顾识殊忽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何事?”
……明明最后还是回应了,为什么方才不说话。
顾识殊没让这个问题困扰自己太久,他听着傅停雪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身边正在经历的一切可笑又滑稽。
他又想到黑书里的傅停雪。
“没什么,”魔尊含混不清地笑了,
“唔,青城派门下弟子‘误入’我魔宫了,和你知会一声,免得你当成是我在暗中做坏事。”
傅停雪没有想到顾识殊时隔多年联络自己,就是为了这样一件事。
他默了默,还是问:
“……叫什么名字?”
“沈念。”
顾识殊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没话找话地问一句:
“你认识他吗?”
“……不,”
对面的仙尊似乎想要结束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他的手轻轻一动,已经做出了掐断传音的姿势。
“魔尊若无意,只将那弟子送回便是。”
“他不想走。”
做了一半的手势就此停住了,傅停雪微微一怔。
顾识殊正是猜到了对面要掐断通话的举动,他太了解对方了。
“沈念自称在青城派多遭排挤,被同门弟子推下的堕仙台。”
魔尊复述了一遍气运之子给自己捏的悲惨背景,但明明是对某人不幸的描述,他的话语之中却流露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傅停雪沉默地听着,直到他说完。
“顾识殊,”他罕见地没有唤自己魔尊,而是直接叫了名字,“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兴师问罪。
他想到黑书之中的描述,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贬损和嘲讽,伪装正义的所作所为折断了正道仙尊的一身傲骨,沈念犹如宣誓主权一般,当着他的面和自己亲昵往来。
只是微微想象那般画面。
顾识殊就感到极度的不适。
那是黑书之中的他会做的事情,却绝对不是真正的顾识殊所要做的。
但他不可能把关于黑书和气运之子的一切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讯息中直接告诉对方,顾识殊摸了摸鼻子,罕见地感受到了无奈。
傅停雪在等顾识殊的回答,却等来一个问题。
“仙尊方才为什么不回应我的传讯?唔,仙尊别来无恙否?”
……因为他方才在一个不能回应的场合。
傅停雪垂下眼睛,他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猜测自己不想回应,毕竟他平日里确实终日独自清修,很少参与门派的典礼活动。但是——
顾识殊不应该忘记,他却忘记了。
“今天是门派大选的日子,”
最终傅停雪还是决定说实话,他没有说谎不被对方辨认出来的信心。
*
他自然有不忘记的理由,也有忘记的理由。
但是——
数百年前的这一天,跪在冰冷的长阶上向高高在上的仙人投去目光的外门弟子之间,有一人名为顾识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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