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明的套膜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荧光闪烁的透明□□流动。
海嗣的腹腔仿佛被不存在的手轻轻掀起,然后整个吞下她。
裂开的外膜重新合拢。眼前放射状的尖刺触手咬住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注入神经毒素。她感到一阵晕眩和迷幻。
埃列什基伽尔竭力稳下心神,用力甩手想甩掉噬咬的触手,却只使其偏移了些许,手背上赫然出现烧伤般的伤痕。
明明触须冷得像海水,身体却变得好热……就像,曾经冬木的圣杯战争中,被滚热的污泥包围一样。
从那之后,多久没有遇到那样危险的处境了?
海嗣的体腔内飘扬着人耳无法欣赏的声波,眼球随之共振,瞳孔慢慢扩散。
毫无章法的幻象浮现,身体各处早已消失的伤疤重新苏醒,躯干的知觉像是被割裂成不同的部分。
也许,我的伤口从一开始就没有痊愈,迄今为止的才是幻觉……如此的念头闯进大脑。
触手还在努力想钻透她的皮肤,却仿佛触及了什么停止下来。
耀眼的、火热的血光撕破了昏昏沉沉的状态。她蓦然惊醒,明白了一切。
“龙血的加护”
传说北欧的屠龙英雄齐格飞沐浴龙血,从而刀枪不入。自己也曾用剑刺穿龙心脏,浸泡在没过头顶的龙血汪洋,直至其在冰天雪地中凝结成鲜红的结晶。蕴含强大魔力的龙血赋予了自己的躯体抵御侵害的加护。
神经毒素的效果如退潮般快速消逝。
甲板上。
“绝不能让海嗣消化了她!”知晓内情的阿方索船长断然大喝,“加西亚!”
大副低吼着冲上前去,尖利的指甲却无法划开海嗣坚固的外壳。海嗣只消如舞女般轻飘飘扬起触手就将其扫落到一边。
“我们该怎么做?”艾丽妮拔出迅捷剑,却不敢贸然进攻,“有什么办法能把她救出来吗!”
歌蕾蒂娅握紧手中造型骇人的长槊,沉默不语。她有把握一口气刺穿海嗣的身体,被吞食的少女毫无疑问也会遭受贯通伤。但眼下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即使剖开海嗣身躯的代价是少女死去,也总好过将其力量完全消化……她的手已然高高举起武器,即将发动刺破音障般的死亡冲刺。
几乎同时,海嗣半透明的皮下突然涌动起诡异的光芒。伴随着噗的一声,雪亮的剑刃自内向外刺穿了海嗣的皮肤,空气中瞬间多了凌空飞舞的锁链,海嗣的身躯如同搅烂的碎纸四处飞洒。
“你的最大错误,是被捕食的欲望冲昏了头脑,急不可耐地把我吞下。”
埃列什基伽尔擦拭剑上沾染的诡异血液,注视着烂泥一样栽倒在地的海嗣。
“第二个错误,把最脆弱的身体内部暴露在我面前,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能在我反击之前把我消化干净?”
艾丽妮的眼睫止不住震颤,面前将海嗣开膛破肚的少女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像俯视一只虫子一样注视着海嗣的伤口快速愈合:
“觉得吞下人类就可以获得知性吗?可笑,贪婪和急功近利的兽性真是一点没变。”她兴致缺缺地用脚尖拨弄一下被吞噬的黎博利留下的翼状特征,“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海嗣,该叫你们什么呢。”
“咕噜……你,五十步笑一百步。”海嗣的喉咙涌出一团血水,“你又何尝不是,身体里流淌着两种血,在任何一侧都找不到归宿。种族,愿意收留流浪的你,成为……同胞……”
“杂种。”她鲜红的眼眸骤然紧缩,“谁准许你和我交谈的?”
深海猎人和船长大副伫立在几步之外,表情各异。
空气中金色的魔力爆裂开来,再度轰击海嗣残破的身躯。直至轰轰烈烈的声响平息,埃列什基伽尔才转过身走了几步。
“像蟑螂一样打不死还真麻烦,深海猎人,交给你们了。”
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魔力空虚和中毒的影响,双腿一软栽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被海面上的爆炸声吵醒。
“你醒了!”艾丽妮正架着她向甲板边缘移动,她回头看了一眼,愚人号的大半船体接近解体,熊熊火焰逐渐沉入水中。
“那只海嗣逃到下层船舱,深海猎人和海嗣的打斗引爆了源石反应炉,这座船马上就要沉了。”
埃列什基伽尔甩甩头,神智逐渐清醒,身体却依旧软弱乏力:“船长和加西亚呢?”
“大副先生被海嗣重伤投进海里,船长他……让我带着他的传说回到岸上,他早就决心与愚人号共存亡。”艾丽妮的眼眸闪过一丝黯然。
这次行动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与海嗣的本能抗争、为了激励船长不屈服而始终不愿以人言交流的大副加西亚,和在愚人号同恐鱼厮杀六十年的船长阿方索。伴随着这艘黄金大船的倾覆,伊比利亚的英雄燃尽生命为他们展现了不屈的人性。
带着这艘船的故事回到岸上吧,就像信使一样。遍体鳞伤的阿方索船长对她说。
我是什么都可以。艾丽妮当时回答。
只要,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埃列什基伽尔叹息一声,她们脚下的甲板倾斜已经超过45度,“准备跳海!”艾丽妮厉声提醒。
“埃列什基伽尔!我会抓住你的!”修勾从浓烟滚滚的船舱飞奔而来,牙齿死死咬住她的外套。
在大船沉没之际,他们跃下了甲板。
深邃的海水淹没耳朵之际,她听到海水飘荡着大副哼唱过的伊比利亚军歌:
——海岸啊,海岸,送别英雄与伟人……
修勾用力把她的肩膀以上扯出水面,“你还能游泳吗?”
“可以。”埃列什基伽尔伸开四肢,动作不甚熟练地划水,“等等,艾丽妮呢?”
“幽灵鲨去帮她了。”
身旁突然冒出一顶尖顶帽,埃列什基伽尔僵住,后知后觉发现是歌蕾蒂娅从自己身边钻出水面。
“接下来,你会站在哪一边?阿戈尔,还是伊比利亚,又或者……罗德岛?”
歌蕾蒂娅的目光冷静地直视前方,高超的游泳技巧使她如履平地。
“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只不过是一名见证者罢了。”埃列什基伽尔在答话的同时努力仰头,试图不让海水灌进鼻子。
体力,在冰冷海水中的游动过程中逐渐耗尽。
这里离格兰法洛还有多远?离灯塔有多远?深海猎人的体格或许能冒险一试,可是自己,就快撑不住了……
酸痛的腿部隐隐出现抽筋的迹象,而一侧的艾丽妮情况更加不容乐观,拍水的节奏乱了,头突然沉了下去。
她想大声呼喊,冷不丁灌了一大口海水,手脚的动作只消片刻的停滞便不受控制下沉。
黢黑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模糊的视线中,她艰难地睁眼,看到了什么。
一头狰狞利齿的鲨鱼温和地摆动尾巴,轻轻将她顶出水面。她感到自己被拉上一艘小船,但是眼前却呈现出全然不同的景象。
苍白的世界间,一尾通体黄金的孔雀鱼焦急地抖动曼妙的尾鳍,以它为中心扩散开海蓝色的美丽涟漪。她盯着看了半天,伸手直接握住了那尾漂亮小鱼,手掌下却传来人类皮肤的触感。
急切呼喊她名字的青年音戛然而止,高于正常体温的热度传递到掌心。
她有些艰难地转动自己进水的脑子:“嗯,乔迪,是你吗?”
“抱歉,”她撤回手,“我现在还是看不见你的脸。”
“什么?你难道——”
“没那么严重,等会儿就好了。”
“你在愚人号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闻声转过头,视野中逐渐多了小木船的轮廓,然后她看到一只细脚杆的灰毛海鸥站在船头,湿透的羽毛惨兮兮地贴在瘦小的身上。
“……噗,艾丽妮?”
“你笑什么!……对了,其他人呢?”
“确认一些事情。”
埃列什基伽尔看向船边,刚刚救了她的鲨鱼两只鳍扒在那里,尾巴懒洋洋地摆动前行。
劳伦缇娜……好可爱。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刚刚在水下看到的……是阿戈尔?那么近?愚人号一直在阿戈尔城市上方打转?”
“我们也许可以想办法回那座城市看看情况,可是你们坚持不了。”
“所以,咳咳,你们要去看看吗?”
“不,歌蕾蒂娅说这里同时也是海嗣的领地,这座城市,是避难退居于此的。”海面上突然冒出黑白相间的虎鲸脑袋说道。
……斯卡蒂,好憨。
“两个事情。”
一条背鳍如旗帜、有着锋利长喙的剑鱼露出水面:“□□比安没死。”
远处,忽然传来嘹亮而悠扬的鲸鸣。
她向那里望去,饱经沧桑的庞大鲸鱼跃出海面,犹如一座岛屿重新沉入海中。
再见,离群的好心眼鲸鱼先生。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还有你唱歌一定很好听。
“这附近还有其他海嗣,因为族群的进化躁动不安,我们可以趁机杀回去,但我们再也出不来。”严肃的剑鱼女士继续说。
“……我们,总算见到了故乡的城市,现在,又要背对它离开?”
幽灵鲨难过地眨眨眼睛,看的人要心碎了。
剑鱼看了一眼虎鲸。
“我们别无选择。这里不该有一座城市。我们……应该回到岸边,重振旗鼓。”
“我们的职责是守卫阿戈尔,而不是……回家。”
说罢,剑鱼重新扎进海水中默不作声地游动。
深海猎人们沉默了。
“你怎么做到的?”
“啊。呃,您和我说话?您是指什么?”乔迪冷不丁被问话,慌张地从眼眸失焦的金发少女脸上移开视线,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埃列什基伽尔转过头,但眼神依旧毫无光彩。
“这艘船比我们那艘还要简陋,你怎么确定我们的位置?这片大海如此宽广。”
“……我……我对比了愚人号每一次发出信号的位置,发现了一些规律,所以我就想,呃,碰碰运气……”
“运气?这个规律的轨迹误差有多少?”
“呃,两三百海里?”
埃列什基伽尔因惊骇而整个僵住了。
她的大脑一片麻木,两三百海里,足够横跨英吉利海峡。他,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风险吗?一旦出现误差,他不仅会错过营救她们的时机,自己也会在海面上困顿致死。
“这不能称之为规律。如果你赌错了,你几乎没有机会追上我们,你也会死在海上。”艾丽妮说。
“这真是个奇迹。”
乔迪的脸涨红了。
“那个……我想问一个问题,请审判官大人不要笑我。”
他鼓起勇气,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问:
“我现在……是一个伟大的人吗?”
灯塔下。
艾丽妮在达里奥大审判官牺牲的礁石前俯身,那里摆放着恩师的那盏提灯。许久,她直起身带走了它,灯焰重新跳动。
被拖延脚步惩戒军依旧没有到来。歌蕾蒂娅和圣徒卡门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商讨着未来的对策。
埃列什基伽尔走进灯塔,沿着盘旋的阶梯层层向上,直到来到最高的控制室,也是乔迪守护了一天一夜直至圣徒与凯尔希到来的灯塔中枢。
她打了个响指。
烧成灰烬的恐鱼尸体与焦黑的溟痕混合物逐渐流动汇聚,在她面前伸出不规律的突起。突然,一个幽灵在那团焦黑物中显现身形。
“辛苦你了。”埃列什基伽尔注视着对方——一个学者打扮的青年人,在某次夺回灯塔的行动中死在了这里,她曾在走前拜托对方保护好乔迪。
“不必客气。”幽灵摊摊手,面孔闪过一丝振奋,可以想见生前一定是个健谈而活泼的人,“倒不如说,看着他一步步将灯塔恢复如初真是太激动人心了!不亚于亲眼目睹奇迹!你知道吗,审判庭我们多少人对着布雷奥甘留下的文献一筹莫展,嘿,居然迎刃而解了!这个小子真是个天才。那些线路和面板……”
他激动的手舞足蹈,埃列什基伽尔噙着一丝微笑,“毕竟他是布雷奥甘的后裔。”
“什么?不不不,这不可能。”幽灵惊讶地反驳,“不可能,布雷奥甘是伊比利亚最伟大的工程师,更何况他还是个阿戈尔人。他的家庭情况审判庭掌握的一清二楚,目前全部隐姓埋名为审判庭效力。乔迪绝不可能是布雷奥甘的后裔!”
“什——”
埃列什基伽尔哑然失语。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布雷奥甘的后裔”只是一个因审判庭夺走爱人与理想而被复仇之火蒙蔽双眼的老人编造的谎言,老人养育了孤儿乔迪十几年,向他讲述的谎言中融入了年轻时为家乡奉献一切的热情。这样一位执拗的老人最终要求乔迪远离这座小镇,乔迪却始终铭记着“自己的父母为了伟大的事业牺牲”,毅然折返并加入了这次行动。
孔雀鱼,是淡水鱼啊……怎么可能是来自深海的阿戈尔族呢?
“……圣徒大人已经带走了我们的所有遗物,想必很快就会送到家里人手上啦。”
幽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喃喃道:“……真是对不起爸妈他们啊,时隔多年居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团聚。”
“但,不管怎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重新为伊比利亚点亮了灯塔。伊比利亚的未来定会灿若朝阳。”
他向埃列什基伽尔郑重地鞠躬,身形逐渐透明而后消失。
“一路走好。”埃列什基伽尔低声说。
她慢慢蹲下身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涌出。她在哭泣,不仅仅心痛于死于这里的青春年华的生命,不仅仅乔迪因阿戈尔人的身份背负谩骂却赌上性命拯救家园。
楼下艾丽妮声音嘶哑地哭喊,告诉在此逝去的恩师自己没有辱没使命,亲眼见证愚人号上的每个伊比利亚人抗争到了最后。为了守护伊比利亚的洁净与德行,她提起了剑与灯。
灯塔外,白发苍苍的卡门圣徒弯下腰,因知晓老友阿方索六十年来囚于海上而悲痛沉默。
直至远处传来汽笛的轰鸣声,在破晓的曙光中,青年立于海边,迎接伊比利亚军舰与新生的希望。